人生艰难

讨厌一切屁股道具评论。

【MS同人】反差·下[埃文/弗里德/英雄团]

上半部分

+ 部分角色有微黑倾向,注意

+ 英雄团全员,正剧向

+ 各种我流设定,部分可能与官方有差异


第二天阳光晴好,埃文醒来时恰好看见米乐正扒拉着窗台,翅膀都不知道收进去卡在外面进不来。还以为是昨夜探访的怪盗去而复返,吓得他拿着法杖给了米乐的头一下。

“吓死我了!叫我也行干嘛一声不吭地拱窗户。”

米乐委屈,龇牙咧嘴地挤挤鼻子:“不是怕把你吵醒吗……”

“咬我的头都不怕还怕这个?”埃文显然是不信的,简单整理一番后指挥着玛瑙龙收起双翼挤进来,抱怨着“你该减肥了”。

不过米乐这次没有像过去一样开玩笑般威胁,而是有些奇怪地看着埃文。好歹是相处了最久的同伴,他很快就看出了埃文的反常,巨大的脑袋把人拱了一个踉跄:“你在担心什么?”

他在担心什么?

昨天佩特说的话,似真似假的意味不明,甚至让埃文开始怀疑起他所见过的一切。

“我在想,你见到的阿弗利埃,不是跟未来的他很不一样吗?”埃文垂头丧气地看向自己的契约者。

米乐开始回忆:“虽然比起以前严厉很多啦,好像对我的实力很不满意随随便便就契约了你。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以后玛瑙龙发生的事,也不好反驳,你好歹是我喜欢的主人嘛!”

他又蹭了蹭埃文的脑袋,龙类坚硬的鳞片透着炉火的暖,就算有点疼,却让埃文一点点化去昨夜内心的寒冷。

“但是还是有一样的地方的,比如都是想要让我好啊,嘴上不说还是很希望主人你能变强大的。只是现在我不是最后的玛瑙龙,所以才没有五百年后那样温和吧?而且年龄也没那么多,哈!”

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米乐金黄的眼亮晶晶的,求肯定一样看向埃文。

埃文也迟疑着缓缓点头。

现在正处于战争时期,所有人都会对外界警惕。弗里德身为领袖,可能比起其他人来说更加警惕一些吧?毕竟他要考虑如何封印黑魔法师这个太过强大的敌人,也就少了时间去和其他人交流。

是这样的吗?

一定是这样的吧?

埃文垂下眼,摸了摸米乐额间的契约痕迹,金色的荧光从手心里滑过,浮起浅浅的暖。

一定是这样的。

握了握拳,埃文终于说服了自己去相信弗里德,这个让他在未来一直坚信不疑的人,信任都成了惯性,哪怕有佩特的那番话,也不能动摇这一点。

即使在未来,他最喜欢的就是佩特和梅赛德斯。

大概是他在门口和米乐交谈的时间有点久,久到弗里德都起来往书房去了,看到埃文后颇担忧地在他的眼前俯下身。

“——埃文?”

“诶?”埃文下意识往后一仰,视线焦距模糊了一瞬才对到脸上,发现弗里德依旧带着浅浅的微笑,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见到埃文这样明显的茫然,弗里德偏过头,摸了摸米乐的头顶。动作温柔而轻缓,如同对待一位后辈。

这样的弗里德……

“在发什么呆?”近看之下才发现弗里德的眼角微微下垂,有时候即使毫无表情,看起来也很温柔。好像就没见过他其他的神色。

埃文张了张嘴,局促不安地瞥了一眼米乐。

玛瑙龙晃晃脑袋,不像在五百年后被其他英雄接触时会满足地眯起眼,依旧清明。

“我——我在想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他那副呆愣的模样让弗里德一怔,便半撇着眉轻笑起来,连肩膀都一颤一颤地,好像真的被逗乐了。

笑过了之后,弗里德带领似的继续往前走:“你忘了昨天说的话了吗?”

昨天他说要帮忙补足缺少人手的漏洞。

“啊,我是答应了的。”埃文懊恼地挠挠头发,快步跟上弗里德的步伐,“可是……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昨天你和露米诺斯有话要说,忘了问我都需要做些什么了。”

这样温柔的弗里德,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埃文在身后注视着弗里德棱角柔软的侧脸,一直挂着亲切的笑意,比起自己被别人说是奇怪的亲切,果然还是这个人更加能够体现这个词吧?

他还是比不上弗里德,这个引导着他的人。到现在他还需要对方的指导。

“其实你不用像我们做的那样,那些事不大适合你,你应该做些更适合你的事。”弗里德自顾自地说,触到埃文失落的视线后又安抚似的思索,“你只用帮忙管理一下这些人,有人想要听从你的话,那么就让他们跟着你,不出什么混乱就行了。”

书房离他们的所在并不遥远,说话间就走到了门口。弗里德用力推开厚重的门,宽大的袖口推至手肘处,露出沾着墨水的手指。

埃文一面思考着弗里德的所说,一面打量着他。想到未来他带领的英雄都会不听指挥打起架来,一时犹豫着自己能不能做到这点,埃文纠结地点了点头。

看不过他这样,米乐扇扇翅膀:“你肯定能做到的啦!”

他对自己的主人总是有盲目的信心。

弗里德听闻此言倒是回头打量了他几眼,走到一个书架边开始找起东西来。

“你们是在做什么呢?”埃文听着弗里德说的那番话,不甘心地咬住嘴唇,“我想要做得跟你们一样好。”

但是弗里德的声音隔着几层书架,蒙上了好几层隔阂遥远地传来:“那倒不需要……”

有点听不清。

埃文回过神,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打量这个似乎从来没有人来过的地方。就像他最开始见到的那样依旧是乱糟糟的,桌子上到处都是胡乱叠成小山的书堆,还有沾着颜色一样墨水的纸张从书缝里漏出来。

只有最中间被清理出一块空地,勉勉强强能挤下一个人将手放在上面。

那块空白的地方只放着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潦草的字体,还有频频涂改的痕迹、

大概让弗里德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那边弗里德的声音还在隐隐约约地传回来,埃文竖起耳朵也没听清,只好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就站在书桌前。模糊不清的字体渐渐清晰,倒立着呈现在埃文眼角的余光里。

好像……是最开始他们所说的计划?

埃文还有所有未来的普通人,从来不知道英雄们是如何封印的黑魔法师,其中的具体过程都被历史抹去,十字旅团失控的时空门仅仅止于封印成功后大火与大雪并存的米纳尔森林。

那也是因为弗里德在这个时间设置了一个节点,不容许任何人来到更早的时间。

所以,除了五百年后语焉不详的英雄,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计划”。

只有那充满绝望与诅咒的下场是可以被告知的,是因为这个既定的计划而导致的后果。

悄悄抬起眼看向书架后,弗里德只有长袍的边角从那里露出,还在翻找着什么。埃文对他如何将只想要复仇的佩特帮助封印黑魔法师的计划充满了好奇,以及想要帮助所有人从既定的诅咒里脱离的念头,便蹑手蹑脚地绕到书桌后,想要看清那些文字。

这个疏离的团队如何团结做到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如何做到最好,只有这个弗里德写了一半的计划才能做到。

他想要让弗里德活到那个美好的未来,想要让阿岚不失去记忆,想要让隐月不被遗忘,想要让露米诺斯不被黑暗入侵,也想要梅赛德斯得到完整的埃欧雷。这些人的容颜都在眼前划过,但是除了至今未见过面的梅赛德斯,其他人在未来的模样都有些模糊,反而现在的样子更加清晰。

阿岚有些漠然却依旧热情,露米诺斯冷漠孤僻却依旧满心正直,隐月警惕不关心却也有温暖的一面,就算是喜怒无常的佩特,话语间还是透出了轻微的玩笑意味。

他能不能在知道了未来的情况下,帮助弗里德让这个计划更加完美?

那样的结局太过惨烈,能不能帮助弗里德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埃文费力地看着随性的文字,勉强辨认出佩特、注意、露米诺斯、封印这样的几个字,还有梅赛德斯的名字被打了一个圈。他正想要再细看,一本书就“啪”地挡住他窥探的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弗里德绕了回来,浑然不知一般将书压在纸上,微笑着对埃文道:“听到你没有回答,就猜你大概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种温暖的微笑竟有些发冷。

心虚地眨眨眼,埃文双手绞着短袍的下摆吞吞吐吐地说:“是的……”

弗里德叹了一口气,抽过一本书递到埃文的眼前:“我在说,你不需要做到跟我们一样,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去,一旦走了,一定会很麻烦的吧。”

低头去看那本厚重的书,封面上写着玛瑙龙的几个字,是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想要在魔法密林图书馆里找到的关于玛瑙龙的知识。

埃文愣愣地伸出手,还没有接:“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看起来对玛瑙龙什么也不知道。”弗里德敛眉,即使是这样的表情,他看起来像是在笑,“在未来你为了适应米乐,大概花了一番心思吧?听你说是我引导你与他契约,不过应该没有想到这方面的事。”

话题又被引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是第三次了。

眨眨眼,埃文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张纸,被那本不知名的书压得死死完全看不清。但是弗里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在指导他一样温柔地据实以告。

“因为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稳定,随时都有可能不由自主地离开,所以我才不能像他们一样被委托以重任吗?”埃文慢慢地皱起眉,向来明亮的眼睛里明灭不定,闪闪烁烁地试图去看清弗里德在想什么。

然而只是徒劳。

五百年后弗里德的思念体给他的印象就是温柔体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更何况现在的真人?

弗里德微笑着没有开口,微微偏过头,好像没有听懂埃文的意思。

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出朦胧的影子。

想要确认,想要从这个他一直崇拜着的前辈口里问出真相,想要证实他所想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埃文张开了口。

话语含在嘴边几乎就有吐露出来了,埃文忽然注意到弗里德嘴角的弧度更深,随即开合喊了一个名字:

“露米诺斯。”

有人来了?

他扭头看自己的身后。

双眼颜色相同的光法师沉着一张脸,一手撑在门边面无表情的注视他们。只能从尚且喘着气起伏不定的胸口辨认出他是匆匆来到这里的。

露米诺斯突然过来是要做什么?

顶着埃文的一头雾水,露米诺斯不同于昨日见到弗里德时还算平和的模样,反而是略带着些警惕的敌意,近乎敌视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游移。

“来得那么快,怕我和别人说吗?”背后传来弗里德的声音。

露米诺斯面上拢着凛然的一层冰,僵硬得近乎失去人气。此时开口也如碎玉一般掷地有声,划清任何一丝界限:“不,你和任何一个人说,我都不会那么介意。”

这样似是而非的对话,夹在中间的埃文显然一无所知。

似乎从昨夜的那场秘密的对话之后,被他和隐月认为无趣的交谈,反而诞生了这样尖锐的矛盾。露米诺斯冷冷地看着弗里德,目光凉薄不带感情,以前那样还勉强遮挡着的友好被完全掀起,露出最真实的模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五百年后露米诺斯将他与弗里德进行比较,见到弗里德的思念体时也很怀念,按理来说应该与弗里德的关系很好。

为什么现在他们会这样僵硬?

埃文喘了口气,强压下心底的不安:“你们昨天晚上,说了些什么?”

怎么想都是昨天晚上出现了意外,那场他们不知晓的交谈。

距他较近的弗里德一手放在埃文的肩膀上,半俯下身。湛蓝的眼底深邃平静如漆黑的海底,不见任何浪涛,只余下黑沉沉的所有。

“我只是和露米诺斯说了一下我想要消灭黑魔法师的原因。”他弯起眉眼,“埃文,你想要听吗?”

“弗里德。”露米诺斯警告似的抬眼看他。

两位魔法师的视线胶着了一番,仿佛在面对敌人,虽然是露米诺斯单方面的。而后弗里德松开埃文,即使从来没有用过力,还表明自己一般张开那只手显示什么也没有。

面对着埃文再明显不过的困惑,弗里德轻轻地将那本书塞进他的手里,再而后退几步依旧挂着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微笑。

“去吧。”

他只是这样说,没有试图做任何解释。

但是埃文仍旧坚持,手里紧紧捏着那本书,没有理会露米诺斯在向他走来。他的视线清澈,不偏不摆总是仿佛认认真真地听你诉说。

现在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弗里德:“我想要知道你们有什么分歧。”

他们两个人的语言都十分暧昧,没想要和他说清楚这一点。如果在五百年后被这样敷衍也就算了,因为那时的事的确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他就在这个时间段里,所有人都和他真真切切地接触着。

他想要帮助他们。

他想要保护弗里德。

埃文不甘心总是被当作小孩子一样隐瞒着重要的事,在这个他不得不参与的时候,他想要弄清楚一切,哪怕这会扰乱时间的秩序。

露米诺斯渐渐走近了,匆匆对埃文浮过一个不常见的笑:“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即使面容稍释,也凝着寒霜。

似是被埃文这样真诚的眼神打动了,亦或是他的表情太过于真实。弗里德想了想,避开露米诺斯锐利的视线,手套上的契约印记划过金色的荧光,如初见那样指向埃文的胸口。

那里有一模一样的形状,是其他人所不会理解的。

他们都是龙神。

弗里德的双眼一派正直,刚才的一切不过是错觉,不笑也在笑,这让他的反问显得没有那样肃然。

“埃文,你相信我吗?”

作为后辈的龙神,你相信我吗?

我知道你来自未来,我在未来知道你的一切。我引导着你向前,你又相信我的指引走到现在。

你,相信我吗?

埃文是这样理解的。

在五百年后,英雄们不相信过他,露米诺斯也曾流露出对他实力的不信任,只有弗里德自始至终都坚信着他,所以才选中他与米乐契约。

但是、但是……

如果在最开始来到这里时,埃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下头,大声说“我相信你”。因为这就是他最憧憬的龙神前辈,因为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不是魔法的影像、不是记忆的经历,而是最真实的这个人。

但是昨天佩特所说的、刚才露米诺斯所做的、之前所见到的。

都如魔咒般为他的深信不疑蒙上一层阴影。

我能相信你吗?

所有的一切都和未来出现了反差,即使在许多人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相似。只有在弗里德身上,初看时没有任何区别,细看时又有许多的怪异。

他有些迷茫。

然而惯性的信任驱使着他,埃文目光闪了闪,掩饰不住自己的想法真实地展露在弗里德和露米诺斯眼前。

他缓缓地点下头,语速也慢吞吞地好像随时都会反悔。

“我相信弗里德。”

于是,埃文便看见弗里德了然的微笑。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双手的触感隔着头发有些不大真实,仿佛赞扬鼓励一般让自己继续去相信这个人。

但是心里还是有惴惴然的失落。

弗里德此时才对上露米诺斯的视线,两双同样呈现为蓝的眼睛互相对上。一双冷得像是最寒冷的冰雪,一双柔和得像是最潺潺的溪流。

任谁在初看之下,都会觉得弗里德值得相信,露米诺斯难以接近。

英雄的领袖也不在意光法师的注视,微笑的弧度都没有改变过却不显得僵硬,仅仅展现这个事实。

露米诺斯轻抿嘴唇,血色褪了一瞬又重新涌上,审视一般怀疑地注视,开口:“你怎么会那么肯定?那不像你。”

这个人不像是会那么轻易交心的人,他不认为这个人会这么相信埃文。

弗里德摊了摊手,礼貌性地拂开袖口示意结束这个话题:“比起这个,你还是带埃文去熟悉一下比较重要。”

对,就是这样。露米诺斯想,如果涉及到不想回答的事,他就有各种方法可以敷衍过去。

垂下眼看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那种令人生厌的表情从来不会在埃文的脸上出现,反而诚实得太过吓人。

所以才不乐意让弗里德的想法去影响这个孩子。

昨天弗里德所说的那句话实在是过于理想主义,理想到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普通人的想法,也将他们仅剩不多的最后一点情分消耗殆尽。

露米诺斯仅仅是想要消灭黑魔法师,但没有大胆到想要消灭所有的超越者。

“埃文。”他淡淡地说,引来被喊到名字的抬头看他。

一双眼澄澈得可以见底,完全不像是这个时代应该会有的眼睛。被雨洗刷过一样干净到晶亮,竟然会去相信那样的一个人……

一样的脸换来露米诺斯完全不同的对待。他无意识地勾出一个浅淡接近无的笑,的的确确是一个笑。别人面前珍贵的笑容在埃文面前实在是来得不值钱。不知不觉间,露米诺斯对待这个人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完全反对变成了帮助。

在埃文的眼里,年轻而没有被黑暗入侵的夜光法师的面庞逆着房间外的光,眉目无法看清,只有嘴角的弧度最是显眼。

自己的前辈微笑着站在黑暗里,五百年后对他态度最冷淡的露米诺斯反而站在光明里,向他伸出手。

“走吧,我带你去了解一下你所要做的。”

这样耀眼的光里,米乐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勉强挡去了几分。

埃文回头看了一眼弗里德,依旧是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那里,如时光一样被匆匆落在身后,不像其他人还有人在等待。

看起来他也不介意,注意到埃文的视线后,还往前抬抬下巴。

比起来还是完成他答应了的工作比较重要,之后再去考虑他所想要做到的事吧。

埃文有些怅然地闭了闭眼,用力抱紧了那本书去面对露米诺斯。

然而对方抿着唇,面上的棱角绷得紧紧,若有所思地没有对上埃文的视线。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近乎针锋相对的气氛里,思索着弗里德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埃文也在考虑,他之前被弗里德所阻止去细看的那份“计划”。

露米诺斯的名字后写着封印。

五百年后,根据其他人隐晦的描述里,露米诺斯是那个封印了黑魔法师的人,因此他才会被黑暗入侵。而且根据各自的能力,露米诺斯充满光明的魔法的确是对抗敌人最好的武器。

那么弗里德因为对方的能力让他来做出封印情有可原,其他两个名字呢?

佩特说过他只是想要复仇,只是冲着斯乌,黑魔法师什么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之后的注意又是什么意思?像是其他人所说的对这个人保持警惕需要注意?亦或是其他?

还有到现在迟迟没有回到这里的梅赛德斯,为什么要被画上一个圈……

对啊,现在都过去多少时间了,其他人都和他有所接触,只有梅赛德斯在最开始的时候弗里德解释为回埃欧雷去了,还处于一个近乎陌生的状态。过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回来,真的不怕在此期间发生什么事吗?

而且还是五百年后埃文最喜欢的梅赛德斯,经过前车之鉴他不敢肯定对方一定和五百年后完全一样,又会有什么反差?

米乐没有听到书房里发生的事,不安地用爪子戳了戳埃文:“怎么了?”

发生的太多难以解释,埃文犹豫了一会,才懊恼地说:“没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挠挠自己的脸,米乐满不在乎地飞高又飞下,以他们的默契埃文知道对方是想要安慰自己。

“那就按照你想做的去做呗。五百年后你不就是那么做的?”

一个人就去说服了所有人来帮助自己,哪怕是最不合作的露米诺斯、佩特和梅赛德斯都成功做到了。因为他想要做,所以就去做,把自己的想法让所有人都知道。

这就是埃文的领导方法。

埃文恍然,忽然想起来不远处他还跟着露米诺斯。虽然和米乐是在说悄悄话,不能保证会不会被对方听到。他悄悄抬眼去打量对方,恰好对上他观察的眼神。

被赋予封印这一使命的露米诺斯眉心紧锁,长时间保持这个表情在他的脸上压出深深的痕迹,也让这个人看起来更加不好相处。他对上埃文的视线却不偏不摆,没有未来那只猩红的眼反而多了几分平和地看进他的眼里。

“你刚才说,你会一直相信弗里德。”他一面走,一面平淡地说。

“是,因为我得到过许多他的教导。”埃文有些拘谨地开口。无法说出他的来历去处,只能尽可能真实地说出这些话。

眯了眯眼,露米诺斯的神情介于笑和严肃之间,一时难以让人理解,哼笑一声:“也对,他是你的哥哥。”

在外人眼里,他们面目相似,有兄弟的血源联系。

埃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整张脸皱在一起有些傻乎乎的:“昨天晚上弗里德……和你说了什么?”

“啊,那就不是你的事了。”

露米诺斯移开视线,有些生硬地扯开话题。昨天的交谈仿佛禁语,埃文都有些后悔起为什么没有想要去偷偷听一耳朵,虽然这种事发生过一次最好也不好发生第二次。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他垂头丧气地撇下头,和米乐对视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弃了继续问出这件事的具体情况。

在五百年后他没有从其他人口里问出封印黑魔法师的过程,现在自然不可能在这些人嘴里问出事来。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但是埃文依旧想要帮助他们。

也许在完成自己所能做到的事之后,堂堂正正地问一下弗里德关于计划的事,他能根据自己未来知道的后果来帮助这些人逃离那个惨烈的结局。

让弗里德成功地活下来。

他们沉默半晌,露米诺斯只是奇怪埃文的神游,又警告似的补上一句:

“如果你要继续保持着那样的坚信不疑,就没什么好说的。”

 

虽然本人现在正处于困惑期,但是其他人明显对这位与弗里德颇为相似的龙神表现出极大的好感。在前者看似温柔实则不大亲近的前提下,埃文的笑容总是十分容易感染人的。

有一些人表示自己愿意追随在埃文身后。

露米诺斯一个魔法师自然不喜欢和人接触,只是将他带到了地方后就不耐烦应付,就让阿岚接替了说明的任务,自己扭头就走。

阿岚连连苦笑,苦恼地捏了捏鼻梁想着该怎么解释,没料到埃文倒是很习惯这个。

明明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还有几分不好意思的内敛,换作在这些人面前的时候倒像是换了一个人,笑语晏晏地看起来十分有领袖的气质。

好像这种事做过了许多次一样。

她诧异了一下,随即后退了几步离开人群,饶有兴趣地看着埃文的动作。

这个人有些奇妙,好像在面对除了他们以外的其他人面前,就会显得自信许多侃侃而谈,一旦面对了他们,就会仿佛习惯一样将决定权交给他们,并且莫名其妙地会照顾他们所有人的想法。

比起弗里德那样温和的疏离,反倒是埃文显得更加真实一点。

还真是奇异,面对着区别并不大的脸,人会做出不同的反应将他们轻易区分开来。

踹了踹自己插在地里的武器,阿岚半偏过头商讨似的轻声问:“你觉得埃文怎么样?”

在旁人眼里,阿岚是在跟空气说着胡话。然而在自己的视野里,武器一闪一闪地冒着光,一看就知道在生气。一个金光闪闪的小人愤怒地钻出来站在半空里跳脚,金色的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

“告诉你多少次!好歹对我好一点!”

摸摸鼻子,阿岚毫无歉疚感地说着“抱歉抱歉”,只有自己才能所见的器灵不能和别人说话,摩诃只能把所有气撒在自己身上。

摩诃气哼哼地环着双手盘腿坐在战矛的柄上,橘红的眼里沉淀着起伏不定的复杂,嘟嘟囔囔地回答:“我觉得好奇怪,那家伙好像知道我一样老是看这边。”

有吗?

阿岚往人群里张望,发现埃文似乎真的知道一样在人缝里看着他们。在对上阿岚的视线后又极其难为情地笑笑,一下就冲散他之前建立起可靠的形象。

那可是大事了。她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自己武器的秘密,摩诃也不能被别人看到。埃文那家伙看起来这么好懂不会看人的秘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的这个真相?

而且埃文这样子的人,实在是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

恰好在此时,阿岚听到有人询问埃文:“如果你和弗里德大人的想法发生分歧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和摩诃对视一眼,阿岚索性事不关己地往武器上一靠,掏掏耳朵当作没听到器灵暴跳如雷的抱怨,有些期待起对方的回答。

埃文也诧异了一下这个问题,他的眼里不会掩饰什么,闪过一阵怅然的迷茫随即又很快坚定下来,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向所有人肯定自己的看法。

“我听弗里德的。”

嗯——还真是一个那家伙听了会很满意的回答。

阿岚无声地笑了笑,定睛又认清了埃文手里还拿着弗里德书房里的一本书,真不知道哪里对他有这样坚信不疑的信任。

随即听到身后有轻轻的笑声。

她扭过头,颇不在意点头致意:“有这样相信自己的人,你一定很高兴吧。”

来者不介意她如此随意的态度,自己耸耸肩,标志性的契约者不在身边看起来反而像是一个普通人,瞥了一眼埃文。

“我早就知道了。”

弗里德低低地说,面上的笑意仿若冰山顶上永远不会化去的雪,从来没有看到过消失的时候。

此时摩诃倒很机智地钻回战矛不再吭声,只留下阿岚和弗里德两个人远远地看着埃文。

“你好像很介意他对你的评价?”阿岚歪过头斜睨着他。

弗里德弯起眼,不置可否地回答:“当然了。”

阿岚不想追问为什么,弗里德也没有要回答的念头。虽然这样的默契并不算是值得肯定,但至少是出现在他们身上了。

所以银白长发的佣兵只是近乎自言自语地轻声呢喃:“这还真是我待过的最差的团队了。每个人都各自为阵不想交流,身为领袖的你也没有试图做出什么改变。”

“疏离到岌岌可危的地步,比起那些阴谋重重的队伍,这样更加让人厌烦。”

她扭过头,苍蓝的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埃文的脸,再用余光与身边这个人进行比较,还是心烦地撇到一边去。

“弗里德,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他那儿看重。而且我有种感觉,你对我们也仅仅是需要在某个时候存在……”

阿岚说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胡乱摆摆手,嘲笑自己一般拔起摩诃。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吧。和埃文相处太久了,有时候看着你都有错觉以为你会像他一样。”

像他一样会有问必答。

没有说完的话意思是十分明确的。阿岚也没指望弗里德会说些什么,将摩诃往自己肩上一扛,摇摇晃晃地摆摆手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去。

留下名义上的领袖一个人。

如果凑近了凝神细听,说不定还会听见对方本就只想说给自己听的话。

“因为……没什么必要。”

然而埃文完全不知道隐秘地发生在这里的对话,鉴于身高的劣势,他不得不持续仰着头与其他人说话,脸上的笑容活泼亲切,而且还有十分细微的改变可以让人体会到他在很认真地面对每一个人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有些喘不上气了,终于把想要跟随他的人认清了。

闷闷地呼出一口气,埃文揉了揉脑袋只觉得透支一般满心疲惫,不得不靠在米乐身上算作是休息。

而后人群散开,之前热闹的场景如流水逝去了无踪影,只留下最中心的那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所幸还有他的契约者陪伴。埃文晃晃头适应一下没有太多人簇拥在身边的时候,即使他一开始就不大习惯有太多人。

要知道,在五百年后,虽然他是一个领导者,也不过是带领着五个人的团队。

而后见到不知在旁边站了多久的弗里德,他的眼睛骤然亮了,踌躇了一下撑着米乐站起来,快步向自己的前辈走过来。连头顶上那撮翘起的头发,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孩子。

似乎理解了未来的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一个人,弗里德敛目看着埃文走向自己,而阿弗利埃的那位后代——现在只是一颗蛋,则有些谨慎地停在远处。

埃文仰起脸,有些茫然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人,头发乱蓬蓬地翘起,眼里洒下一片粲然的光:“发生什么了吗?”

先前弗里德还让露米诺斯将他带到这里来,现在又重新过来,是想要看看露米诺斯有完成他的承诺吗?

可惜弗里德并不像埃文所想的那样来到这里,他笑眯眯地点点头,徒手在身边的空气里画出一个魔法阵的痕迹。

随即一扇时空门顺着他的手凭空展开,据说实力强大的魔法师就能做到这种地步。

埃文有些羡慕地打量着弗里德的动作,再一次为自己的实力叹息。

将对方的小眼神看在眼里,弗里德笑意更深:“说起来,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是这样的。”弗里德轻轻蹙眉,似乎不知怎么开口,“有一个人,可以拜托你让她暂时跟着你一起行动一段时间吗?”

“咦”了一声,埃文有些好奇还有谁会让弗里德专门过来跑一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探头探脑地往时空门里望去。虽然在他的眼里,对面只有一团混沌的空气。

得到肯定后,弗里德半身穿过时空门,半边身子平平砍去一般消失。完全听不见那里在说些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后他重新缩回来,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看起来比埃文还要矮一些。

定了定神,埃文不可置信地瞥了一眼弗里德,小心翼翼地问:“是……”

“是的。”弗里德笑盈盈地点头,将那个还有几分不情不愿的人向前推了推。

“赫丽娜就拜托和你一起行动几天了。”

带领所有人找到新的居住点、未来射手村的长老、在埃文成为龙神之前还考虑过要不要听从对方教导的赫丽娜,现在居然要被拜托来和自己一起行动,而且自己还要担任这个人的领袖,一段时间?

埃文突然就感觉到一阵紧张。

就算五百年后本人有多么沉稳冷静,现在不过是一个换算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人,计较起来可能还要小一点。赫丽娜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几步,丝毫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人眼里有多么毁形象。

埃文眨眨眼,看着脑后束着一根辫子的精灵向自己气鼓鼓地伸出手:“人类,嗯……请多多指教。”

话到了一半她似乎想起什么,生硬地改成了礼貌的用语。

好像态度……也很奇怪。

埃文下意识看了一眼弗里德,后者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埃文很快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握住赫丽娜的手快速摇了摇又马上收回来:“你好,赫丽娜。”

“才不好,陛下又不在,我被拜托给人类,现在还要和你一个小鬼头一起行动,一点也不好。”赫丽娜皱皱鼻子,就像一个青春活泼的少女飞快地讲完一段话,不像未来为了让所有人听懂而放缓语速,不紧不慢。

“陛、陛下?”埃文困惑地眨眨眼,反应过来了,“你是说,梅赛德斯姐姐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地叫她姐姐!”赫丽娜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双手握紧又松开,潜意识里要去寻找武器。

但是那根齐人高的弓箭此时并不在她的身边,唯独腰侧佩戴着一柄银光闪闪却只有装饰作用的剑。

发现了埃文打量的动作,赫丽娜警惕地不断扫视他和弗里德,一声不吭。

弗里德抬了抬手苦笑一声:“梅赛德斯不在,临走前她就是在跟我说如果你来了要好好照顾你,看到这个东西我自然会好奇地多问一句。”

“那是陛下送给我的。”赫丽娜的语速很快,噼里啪啦地说完这句话后又鼓起了嘴。

埃文犹犹豫豫地问:“那你的武器呢……?”

听到这个问题,赫丽娜鼓起的气一下就散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绞在一起终于流露出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模样:“坏了。”

“……啊!?”

“怪物那么多,我一个人过来,不小心坏掉了。你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赫丽娜似乎很是骄傲于自己的成绩,提到这件事后挺了挺胸,眼角丢了一个眼神过来。

一头雾水,埃文无意识点头,真心实意地赞叹:“哦……好厉害。”

盯着埃文半天,赫丽娜眨眨眼,一点也没有被表扬后的开心,反而闷闷地撇撇嘴:“一样的话换了一个人就是不一样,算了。”

这个思维跳跃的赫丽娜到底该怎么相处啊!

五百年后的模样与现在完全对不上,埃文挠挠头发只好回以一笑,拿捏不定到底应该是保持未来的尊敬还是像个同龄人一样随意相处。

然后赫丽娜就去好奇地折腾米乐了。

往弗里德那里蹭了几步,埃文知道精灵的耳力有多好,用手拢着嘴角悄悄问:“为什么要让赫丽娜跟我一起行动一段时间?”

刚才那段对话里,弗里德站在赫丽娜身后强忍着笑,肩膀一抖一抖地好像下一秒就要背过气。

弗里德也微微俯下身,悄悄地回答:“因为……你们是同龄人?”

尾音还不确定地上翘。

埃文不满地瞥了一眼弗里德,发现此时,他不同于过去那样始终不变的微笑,笑容倒显得真实了几分,湛蓝的眼里尽是细碎的星光,如日出时海面上的粼粼波纹。

终于……和未来在记忆里见到的弗里德,有了一点点的相似。

一时忘了他想要继续追问原因,埃文抿了抿嘴唇,愣愣地说不出话。

直到弗里德笑完了,重新变回那样一尘不变的清浅微笑,有些诧异地扫了埃文一眼,才摸了摸埃文翘起的一簇短发:“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和她相处得很好,能够让她接纳其他人类。”

其他人类?

埃文敏感地注意到这个词:“你是说,之前赫丽娜之前不大接触其他人吗?”

直起了身子,弗里德低头注视着埃文,温和的神色里忽然浮起迷雾,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之前还让人觉得有几分真实的人,现在又拉开了距离。

知道再问下去也会被不留痕迹地岔开来,埃文抿了抿嘴唇,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提起另一个问题:“那我要和赫丽娜一起行动多少时间?”

弗里德顿了顿,才慢吞吞地回答:“大概要等到梅赛德斯回来吧。”

可是,梅赛德斯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是一个过去了三天也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

默默应了一声,埃文心里一下就没有了刚见到赫丽娜时的那阵激动以及面对时的那样轻松,有些沉闷地重新将视线转到赫丽娜身上。她正和米乐大眼对小眼,想要看看玛瑙龙究竟能保持不眨眼多久。

仿佛知道埃文的纠结,弗里德也没有回答的意思。旁边有人过来向他说了什么,他思索片刻,偏头对埃文抱歉地笑笑:

“有什么消息我必须要去注意一下,只能让你小心了。”

埃文很是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

然后目送着弗里德一面继续和那个人不熟悉的人交流着什么,一面身影渐小,消失在远方。

周围还有一些普通人的存在,之前都和埃文亲热地说过几句话。但是在弗里德路过的时候敬畏一般纷纷避开几步,尊敬而疏离。

英雄的领袖踽踽行走,明明还是正午时分脚下没多少影子,却慢步远离走出了一种孤独的感觉。

心里想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旁边赫丽娜有意无意也恰好在这个时候研究完了米乐,两个心理年纪差不多的非人类一前一后地凑到埃文身边来。

赫丽娜四处张望,松了一口气:“弗里德……走了吗?”

停顿的地方有些微妙,好像本来想要像其他人一样尊敬的称呼为弗里德大人,然后硬生生地停下了。

不过埃文决定不在意这个细节:“是的,怎么了?”

“那就好。”赫丽娜拍拍胸口,瞥了一眼埃文,嘀嘀咕咕地说,“虽然你们长得挺像的,但是比起他,还是你好一点。”

这下埃文不高兴了,就算是未来射手村的长老,也不能这么说他的前辈。

他鼓起脸颊:“你为什么那么说弗里德?”

米乐也在身后应和似的喊了一声,二重唱之下把赫丽娜夹在中间。

不过明显弱势的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仿佛发现了什么,双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致地直视埃文:“看起来,他好像是你崇拜的对象?”

“对呀!”埃文也没有想过要掩饰这一点,怀疑地瞪回去,“很奇怪吗?”

“没有,没有,陛下也是我崇拜的对象呀,我们彼此彼此。”赫丽娜笑眯眯地缩回身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赫丽娜恍然大悟状一手锤另一只手的掌心,撇撇嘴,“就是……不想和他相处嘛。虽然你同为人类,但是跟在你这里总比他那里好。”

埃文有些疑惑:“为什么?”

“不知道……直觉?总觉得那个人好奇怪的不敢太相信,而且你还会崇拜这种人。”

不负责任地扔下这段没有证据的怀疑,末了赫丽娜还嫌弃地甩了埃文一眼:“你比他好不少,就是眼光差了点。”

这、这算是被未来堂堂一方长老表扬了吗?埃文有点跟不上对方的语速,而且还是年轻的射手村长老拥有那么快的狱都,晕乎乎地想着。好不容易折腾清楚了前后关系,他又不爽,斗嘴一样呛回去。

“弗里德哪里不好了!”

在此之前他所接触的都是比自己成熟许多的人,哪怕在五百年前他也出于后辈的地位。然而赫丽娜不然,即使五百年后也是差不多一个年龄段,至少现在还是相当年轻的。本人毫无知觉,带得埃文也不知不觉间失去那种有点客气的尊敬,反而拉近了不少距离。

他瞪着五百年后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的精灵。

赫丽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走着瞧吧。”

谁是谁非还不知道呢。

 

接下来的两天依旧是无所事事,埃文就保持在和赫丽娜打好关系,甚至有成为在这个时间里最好朋友的趋势,米乐都愤然地用“咬头”来威胁过几次;和弗里德请教一些魔法和玛瑙龙的事,这可是五百年前最珍贵的知识;还有管理这些愿意追随他的人。

他不可能会永远停留在这个时代里,即使不知道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总是要回去的。

毕竟埃文的存在已经违逆了时间的规则。

这一次弗里德也十分抱歉地对他摇摇头,他在这个时候还不是能与时间女神交流的那个人,自然无从得知应该如何将埃文送回五百年后。他揉揉鼻梁,将手里厚厚的书本放下,并且将特意折起的书页抚平。

在那之后佩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露米诺斯则在那场夜谈之后不想与弗里德多做交流,每每见面都是冷着脸擦身而过。阿岚和隐月则是经常地脱离队伍自己去做自己的。

这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窒息。

不过在埃文在场的时候,好歹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还有一层温情的联系勉力盖在上面。

埃文小心地觑了弗里德一眼,只见对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而那次在书房里偷偷看到的“计划”,也如一场梦一样见不到第二次。

他发呆的时间有点久,久到回过神时弗里德已经走了过来,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埃文?”

“啊、啊!”慌慌张张地挪回不知神游到哪里去的眼神,埃文脸颊直发烫,“对不起,已经很麻烦你了,我还这样……”

他垂下眼,看不到弗里德的表情。半晌只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紧接着是如水滴落下几不可察地一个触碰,弗里德点了点他的脑袋,完全不见不耐烦的样子。

“你不用那么客气,毕竟你是来自未来,还是我的后辈。”

而且还改变了团队的关系。虽然不是他想要做到的,但是能够做到会更好……

几句话就让埃文的精神一下活跃起来,弗里德指了指窗外——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天空晦涩而阴沉,水汽深深地附着在空气里,却没有落下。

“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要去关照一下那些跟随你的人了吧?”

他温吞地说。

鉴于天气原因并不好分辨现在的时间,埃文愣了一下突然火烧火燎地跳起来,险些撞上俯身看他的弗里德。他慌慌张张地跺了几下脚,瞥向房间里的挂钟。

——的确过了时间。

最要命的是赫丽娜现在还暂归他的管理,精灵一向恪守时间,如果他迟到了的话绝对要被恶狠狠地数落一顿。

他朝弗里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就要道别。

而龙神前辈则体贴地拿起他落下的短杖塞到对方手里。龙纹并不排斥他的触碰,顶端的宝石闪烁出金色的辉光。

“别忘了你的武器。”弗里德微笑着解释,“如果有敌人的话,要好好保护自己。”

这句话之前从来没有听弗里德说过。埃文仅仅迷惑了片刻就当作对方是想要提醒自己现在的时代很危险,不要以为这几天没有进攻而失去警惕。

所以埃文笑了笑,在这样阴沉沉的天气里再灿烂不过:“我当然知道了,当时我和隐月还经历过一次。”

然后他扭头就急匆匆地向外跑,心里急急地呼唤米乐的名字。玛瑙龙现在还处于赌气的状态,不过听语气好像确实有急事便十分配合,在埃文抵达门口时,米乐已经气哼哼地用鼻子喷了一口气。

弗里德转过身重新坐回原处,捏了捏页脚,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米乐撇下一边的翅膀,自己还是耍脾气似的稍微飞离地面。

埃文沿着龙翼往上爬好不容易坐上了,米乐还颠了颠,语气里有几分嫌弃:“你好像又重了。”

“反正没你重得快。”熟知对方各种黑历史的埃文已经不在乎了,“如果不想待会迟到被赫丽娜说的话,你可以再拖一会时间。”

赫丽娜知道人不能和精灵一样快速奔跑,所以一旦迟到,他和米乐是同罪。

米乐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地飞起来:“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变成五百年后那个样子的,现在实在是太可怕了,幸好幸好。”

“她还有五百年的时间慢慢变呢。”埃文顺口回了一句。

诚然,赫丽娜和五百年后的样子有一些反差,但好歹是真正经历过时间的尘埃来纠正的。而且就算有变化很多地方还有相似,比如在面对突发状况时的冷静、还有与其他人相处时还是挺友好的。

但是英雄们就短了许多,认真算起来,也没有多少时间来改变。

这样的反差就来得比较奇怪了。

余下的时间也容不得埃文想太多,米乐是最快速度地在赶路,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等到风没那么大能够看见赫丽娜的身影时,刚好听见对方在倒数:

“五、四、三……”

“到啦!”埃文猛地让米乐停下了,收势不住往前冲了一点,勉强才让自己不从米乐的背上滚下来。

赫丽娜悻悻然把扣在手里的弓收起来——昨天刚刚修好:“还以为终于有机会试一下手感了。”

所以……刚才如果迟到了,赫丽娜会用他和米乐来当作移动的靶子瞄准吗?

埃文心下一阵戚戚然。

倒是被他这幅样子逗乐了,绷着的脸一下笑开来,赫丽娜拍拍埃文的肩,推搡着他往前走:“走吧,今天好像有人要和你说什么呢。”

“和我?”埃文惊讶地扭过头。

连米乐都有些诧异,低下头凑在他们脑袋旁边,还把埃文往旁边挤了一点。

怪不得他们这么诧异,因为埃文在最开始就表示过自己会听从弗里德所说的话。虽然有人被他的气质和想法吸引,也被这句话闹得不再感兴趣。

这两天里,人们知道他的想法,在弗里德没有做出行动之前,他们也只是将这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当作朋友一般相处。

现在居然有人会表示有话要说……

大概是他们眼里的好奇太明显,赫丽娜撇撇嘴:“看我干什么?他想要和你说,我也不知道啊。把事情都甩给我,你太不负责任了。”

米乐偏过头怀疑地看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一句话:为什么会有人想跟你说?

瞪了米乐一眼,埃文缩缩脖子,对赫丽娜讨好地笑:“因为你很厉害嘛……”

这可是未来管理着射手村的长老。埃文自己不是很擅长这种事,既然目前都是同龄人还归自己的管束,当然要麻烦她一下了。

而且赫丽娜好像也很高兴有机会能证明自己。

虽然有几分讨好的意味,但是埃文的目光真诚,看起来也很讨喜,能够让人感觉到他是真心相信赫丽娜的。所以后者也仅仅抱怨了一声就轻轻放过这件事。

一人一精灵一龙,这个奇妙的组合满心眼都是好奇,脚步都快了几分。

在见到那个表示有话要说的人之后,埃文想了半天只是从记忆里勉强挖出一个模糊的印象。好像有见过几面,但是不是很熟。在和人交际方面埃文虽然有些腼腆,好歹没有到脸盲的程度。

他侧头去看赫丽娜,后者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熟。

那还真是奇妙了。

埃文脸上露出一个笑,毛茸茸的头发还由于一路赶来没有理,上面翘起了一小撮,摇摇晃晃地要掉不掉:“赫丽娜说……你有事要跟我讲,是什么事?”

那个让他记忆不清晰的人似乎有些紧张,看到赫丽娜和米乐都好奇地跟在埃文身后不由哽了一下。

“呃……是一件最好只能单对单说的事。”

埃文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一个是自己的契约对象,一个是未来新世界的重建者:“放心吧,我很相信他们的。”

可是那个人还是犹犹豫豫难以启齿的模样。

赫丽娜哼了一声摆摆手:“算了,看他大概也不可能说出来,我还是自觉一点走远点吧,如何?”路过的时候还顺手拽了一把米乐,挑起眉笑盈盈地带着人走了。

惧于未来赫丽娜的威严,哪怕现在还算是个小孩子,米乐也从善如流地离开了。

临走前还给了埃文一个安心的眼神。

好吧,好吧。

埃文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角也不由烦躁了起来。他从来不喜欢做出这种标志着不信任的举动,在未来做出决策也要告诉所有人。

呃,好像有一次,是没有告诉梅赛德斯。

他小小地心虚了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背,做出露米诺斯凝视着人的样子看向面前的人。

“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那人垂了垂头,十分恭顺的开口,可是话语就开门见山:“您真的会完全顺从弗里德大人的看法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之前说过会听从弗里德大人的指示,但是避开了那个先决条件,如果您的想法和他的发生冲突,究竟会如何。我观察了您几天,发现您虽然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对于自己的底线,还是十分坚持的。”

埃文眨了眨眼。当时那句话是从人群里发出来的,他并没有看清那张脸。

现在听着人娓娓道来,声音终于有了几分相似。

“如果我告诉您,你们所有的一切,弗里德大人其实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想要打扰。”那个人抬起头,平淡的脸上闪烁着明显的恶意。

比起最开始遇到佩特时的恶意更为明显,那时还能用一句警惕过度来带过,而这个人不一样。

他是在用这些话在试探着埃文的底线。

“如果我告诉您,隐月大人遇到的危险,您在那次遭到袭击的龙,弗里德大人其实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告诉你们,您还会像过去一样敬仰他吗?”

脸上的笑渐渐失了色,埃文攥起手心,沉下了脸。

“你——”

飞快地打断,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还在继续:“如果我告诉你,他只是需要你们在特定的时候安放在合适的位置起作用,那些事不过是对你们的试探,在所有一切开始时站在他规划好的位置就可以了,您还会将他当作最信任的人吗?”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得出来,你对所有的英雄都怀有憧憬。虽然他们都自私自利——希望你听到这句话不会说我的不是,如果弗里德大人对他们不过是利用而已,你还会听任他继续进行自己的想法吗?”

不知不觉,称呼从尊敬的“您”变成了平易的“你”。

“我已经不敢相信弗里德大人的话,所以我想要问你,你愿意帮助我吗?”

埃文皱起眉,细细的眉毛缠在一起,清澈的双眼投射出对方再明显不过的恶意,慌乱与困惑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

这双眼睛太亮了,什么也藏不住。

——他会把什么人当作朋友吗?

那一夜佩特的话如噩梦般在耳边响起。

埃文听见自己的声音僵硬而缓慢,轻轻地问:“你说弗里德什么都知道……”

那人闻言微微笑了起来,给人以亲切的笑容竟透着一股绝望:“也许弗里德大人早就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猜透我会被他逼得无路可逃,最后孤注一掷地寻求你的帮助。”

弗里德这几天似乎是准备收手了,堵死他所有的去路,唯独放出这一条可见的希望。他明知道这是沾着毒药的甜美蛋糕,却走投无路地打扰这个他不愿意让其知道真相的人。

这样一个与所有英雄都不同,能够让人看到光明未来的人。

“在你过来之前,他有和你说些什么吗?”那人含着绝望的笑,静静询问。

弗里德说,别忘了你的武器。

埃文清晰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周围的一切感知忽然都来得无比真切。

赫丽娜在百无聊赖地整理自己的弓箭,细心地把每一根箭羽都整理平整;米乐打了一个哈欠,挠挠头顶的鳞片呼扇着双翼;这里是接近野外的米纳尔森林,风吹过就会带起草叶窸窸窣窣的声音。

即使这样还不够,所有的一切都被放大,然后他听到了。

在这个风声里,有什么不同寻常。

敏锐地注意到这个人好像知道了许多本应该瞒得死死的秘密,比如隐月的受伤,除了作为英雄的人没有人知晓,他却会知道……

张了口,埃文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么那次袭击、那些龙……”

对方款款地微笑:“是的,是我告诉他们的。”

所以,这个人就是之前弗里德他们所说的背叛者。

将一些落单者的消息告诉黑魔法师,引得对方前来击破,是他背叛了这一方的人。

领悟到这一点,埃文下意识地回答:“你就是背叛者。”

听到这句话,那人也知晓了埃文的答案。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也许快要来临,猫捉耗子般的笑闹让他疲于奔命与虎谋皮,只是因为怀疑了弗里德的所作所为。

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

怀疑一旦产生就会如杂草一般密密生长,瞬间占领所有的意识不能像过去一样相处。他做不到继续相信,也做不到自欺欺人地继续相信。

所以……

【埃文,有什么东西在接近我们。】米乐的心灵感应总是来得特别及时。

随之而来的是赫丽娜唤他的声音:“闪开。”

她遵照了自己的诺言没有试图去偷听他们的谈话,而是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途中张弓搭箭,冰冷的箭头顶在那人的咽喉间,神色怀着深深的敌意,厉声质问:

“你准备了些什么人?!”

而那人好像放弃了所有抵抗,闭上眼摇摇头:“不是什么强大的敌人,我没有联系黑魔法师,大概只有堕落的龙吧……”

他还做不到那样令人唾弃的地步。加入这里只是为了击败黑魔法师,这一点的初衷始终没有变过。

舔了舔嘴唇,那人终于舍得露出一个算是善意的笑,像是提醒:“如果相信,那就坚持相信下去。”

这样的话,哪怕被利用到死,抱着美好的错觉也比发现丑陋的真实来得好。

恕我按这句话,他甚至还自己往赫丽娜的箭头上凑。后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箭收起来,然后有些茫然地看着埃文。

就算之前看起来再怎么冷静现实,遇到这种事也难免会不知所措。

米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音,来自玛瑙龙族的威严在他的身上展现,大概是和阿弗利埃相处多了的时候学会的。他的前爪警惕地在地上刨动,巨大的龙尾鞭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抽打在地面上。

赫丽娜和埃文面面相觑,埃文很快就反应过来,捏住自己的法杖。

——如果有敌人的话,要好好保护自己。

甩开弗里德那句如同预言一般的话,埃文沉静地指挥赫丽娜:“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相信这个人,还是先当作最坏的可能,我在这里看守这个人并且发出信号,你和米乐来抵挡,我会让米乐配合你。如果能腾得出手的话我也会帮忙。”

一面说着,埃文一面握住那人的肩膀,抬手用法杖挥出一串魔法弹。多亏今天的天气不佳,莹白色的魔力还算是明显。

赫丽娜点了点头,半蹲下身伏在米乐身后,稳稳地端好弓瞄准不断颤抖的草丛里。

是一些四处游走的龙,毫无意识,不知如何被这个人集聚在这里。

紧急处理完一切,埃文皱着眉低头注视这个有些奇怪的背叛者。他不像是被黑魔法师迷惑而去同流合污,只是纯粹的理想主义想要做到自己想做的,才不得不与黑魔法师合作。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想要封印黑魔法师才加入的吗?”

那人直直地看着埃文,眼里的光已经暗下去了,全然失去希望的模样怪异地笑:“当然,当然了。但是我想要的是一个平和的世界,而不是互相利用去完成自己的想法……”

“你说弗里德前辈是完成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间还是惯性的尊称,埃文急促地呼吸,攥了攥拳头,“你怎么可以那么肯定?他让我们这么多人集合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消灭黑魔法师吗?”

不是这样的,弗里德前辈在未来那么美好那么温柔,怎么会像这个人描述的内容里这样不堪?

这不过是个背叛者,他是在撒谎……

埃文的眼里明灭不定,扭头看了一眼周围。虽然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与黑魔法师勾结,但是来的规模远远超越了三个人可以抵抗的范畴。

明白他的想法,那人并没有解释,而是笑着闭上了眼:“你不会明白的,杀了我这个背叛者吧。”

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死在这个人的手里,总比那些名不副实的英雄,那个看不清真实的领袖手里,来得更好一些。

埃文咬了咬嘴唇,松开手让那人自己待着,他的魔力感觉是这个人在支撑着所有怪物的汇聚。赫丽娜那里快要支持不住,米乐凭借自己身为尚未灭绝的玛瑙龙压制住了部分黑化的龙族,只有一些不怕死的纷纷赶上前来。

死亡什么的,埃文是经历过的。斯乌、阿弗利埃,还有戴米安,他都见过他们的死去。

但是亲手为一个人的生命画上终结,除非是那些确定是邪恶的人施加以制裁,埃文的确没有杀死过什么无辜的人,毕竟他还是一个和平年间出生于农场的孩子。

这个人、这个人……他不能确定这个人是善是恶,心怀理想而做出背叛的行为,游走在灰色的地带里难以辨别。

法杖抵在那人没有抵抗的喉间,埃文握了握冰凉的杖柄,魔力涌上来又褪去,犹如他此时的心情难以言表犹豫不定。

杀死了这个人,他们就不会再有危险;但是这个人他的所作所为又有自己的理由。

必须要弄清这个人的想法,在此之前必须要留着他的生命。而对方的魔力是控制所有龙再次汇集的原因。

所以,如果可以切断他的魔力来源,就好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努力下定决心,埃文将法杖微微往后退了一点,装饰性的小小龙翼抖了抖。

正要有所动作,埃文就听到“铮”地一声响。本来应该是细小被这里吵闹所掩盖的声音,好像被重复了许多次然后压缩在一声里,就显得格外地响。无数的声响聚在一起就更加尖锐,能感觉到冷厉的破空声刺破自己的耳膜。

随即他的眼前一花,面前仿佛有一张翠绿的屏障缓缓展开。

埃文下意识退了一步险些松开自己的法杖,张着嘴看着不可能出自他、赫丽娜,或者米乐任何一个人的能力。

从那种翠绿到近乎迷梦的幻觉里脱开身来,埃文发现刚才还静候死亡的那个背叛者喉间插了无数根绿莹莹的魔力箭矢,不知道多少全都聚集在最接近的地方,让那阵绿意更加深刻,仿佛那人的咽喉间长出了一根莹绿蜿蜒的藤蔓。

与嘴角的鲜血形成鲜明的对比。

随即,他整个人仿佛融化在这根藤蔓里,化作自然的萤火等待下一次生命的召唤。

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平和美丽,那人的脸上却残留着不甘。无法瞑目地睁开眼,好似还能看出没入黑沉的死亡前深深的恳求。

他怔了一下,低头看着这个人刚刚还在试探底线地与自己交谈,现在居然已经死去了。

……是谁?埃文后知后觉地晃神,沿着意识里那道翠绿色的轨迹扭过头。

有无数光点从他的眼前落下,浅金长发的精灵坐着纯白色的独角兽缓缓降落。她傲慢地居高临下,一手握着一把怪模怪样的弩,刚才那样翠绿色的箭矢还在上面蓄势待发。

翻身从没有落地的独角兽身上下来,她姣好的眉心蹙起,用弩枪拂开空气里的血腥气,语带嘲讽地看向茫然失落的埃文:

“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动静,没想到弗里德你也会——”

突兀地顿在句中,精灵一下冷了脸。她一路走来,背后那些失去控制的怪物部分如潮水褪去,剩下的还勉强能够抵挡。

对方停在自己身前几步远,一手猛地抬起,又是那道苍色轨迹冲面而来。锐利的破空声撕裂周围的视野,埃文只意识到那枚箭矢越过自己,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随即她一翻手,两把弩枪都握在手里,配合着赫丽娜和米乐的攻势瞬间将残留的怪物清理干净。这下速度慢了许多,好歹能听清一根根箭矢射出的破空声。

此后,对方才重新将视线落回自己身上。然后清脆好听的声音重重地敲击在埃文的心头。

“明知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却不能下手,”她拖长了危险的尾音,“人类,你是想死吗?”

是梅赛德斯。

是这几天迟迟没有出现过的梅赛德斯。

是埃文在五百年后最喜欢相处的人之一,看起来对自己怀抱善意的精灵王,梅赛德斯。

这样相遇的时刻来得太过刺激,比起最初见到佩特时的冲击毫不为过,而且出口就是这样带着指责的意味。她对自己,似乎还有强烈的警惕和敌意。

埃文正要开口解释,赫丽娜就站不住了,目光闪闪地跑过来围在梅赛德斯周围团团打转,就差整个人贴上去。

难道之前……他在和弗里德相处的时候,别人眼里也是这样的吗?

想到刚才那个人所说的话,埃文心下又是一阵黯然。

再加上梅赛德斯突兀的出现,而且还没有之前像其他英雄一样与自己相处过,她到底会怎么对待自己?

在初见时已经有了差距。五百年后的梅赛德斯温柔亲切,虽然还带着精灵王的高傲却仍旧会听从自己的计划,即使最开始有所隐瞒;但是现在,是锋芒毕露全然高高在上的梅赛德斯,话语里都是冷冷的质问。

胡思乱想着,就听见梅赛德斯止住了赫丽娜的动作,大步走过来站在埃文的身前。他下意识抬头与对方直视,按照现在的身高,其实他已经与梅赛德斯平齐,便换来她愈蹙愈深的眉心。

梅赛德斯“啧”了一声,有些厌烦地重复刚才的问题:“人类,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是想死吗?

不,他还想要回到未来,在这个不知会待到什么时候的过去里重新回去,去重新见到他最亲切熟悉的那些人。埃文面临过战争与死亡,只是没有经历过这样尖锐的矛盾好像每个人都不会轻易信任其他人。

未来还有联盟的存在,让所有人团结起来去面对同样的一个敌人。

大概是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惹怒了梅赛德斯,她嗤笑一声不再这个问题上挣扎,讽刺道:“果然还是人类,还与弗里德那家伙长得差不多,也难怪。”

暧昧不清的话语不再被提及,梅赛德斯转而摸了摸赫丽娜的脑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和五百年后别无二致。

米乐飞过来拱了拱埃文的脑袋试图安慰,他默默摸了一下对方冰凉的鳞片,心里还是有些难堪。

五百年后对他最好的,大概就是佩特和梅赛德斯了。现在一个人在最开始就险些想要将自己杀死,另一个在初见就没有掩饰对他的偏见。

而且在他的印象里,佩特和弗里德是十分要好的一对朋友,梅赛德斯提到弗里德时也会带上一些温柔。现在一个人说过他不会把什么人当作朋友,另一个人也语焉不详地表露出嫌恶的感受。

这样的错误究竟是从何时产生的?

深深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想几乎要爆炸,埃文抬起眼,恰好与赫丽娜看向这边的眼神对了上去。接触到视线后,赫丽娜吓了一跳,咬着嘴唇纠结半天。

“赫丽娜,那个人类怎么了?”精灵向来敏锐,梅赛德斯很快就意识到了。

“不、不是,其实埃文他……”赫丽娜难得吞吞吐吐的,“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他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不然弗里德也不会让我暂时跟随着他。”

赫丽娜居然在帮他跟梅赛德斯说话。

埃文一愣,直觉告诉他好像要面临什么,不由握了握拳头。

梅赛德斯的眼角跟着瞥过来——她的眼尾有些微的上挑,笑起来的时候会显得很轻快,然而不带感情时就会加剧那样高高在上的傲慢。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放缓脚步让埃文跟上他们,并让赫丽娜暂时与米乐同行,自己与他并肩。

空气里还没散去的血腥气与梅赛德斯身上的樱花气息混在一起,无端地让人觉得恶心。

“我拜托弗里德照顾赫丽娜,他再拜托你。”话语最开始还有几分轻松,随即转向冷然的指责,“然后,你就这样差点让希望之子与你一起落入险境。这样的脸果然都是不能让人相信的。”

“……是的,是我的犹豫。”埃文紧张地舔舔下唇。这个时候的埃欧雷没有精灵被封印,梅赛德斯身上还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再加上埃文本就愧疚,让他用这种口气开了口。

 “错误就是错误,承认了倒还可以让人对你高看几分,人类。”精灵王的面容稍释。

“那个……可以叫我埃文。”

“闭嘴,人类。”梅赛德斯不耐地打断了他,“你只需要承认你的错误就够了。”

还真是说一不二的一位国王陛下啊……未来没有机会看到所有精灵都存在时的梅赛德斯是什么样的,真是遗憾。埃文在心里默默流泪。

不过梅赛德斯可不会顾及埃文在想什么。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垂下的刘海为眼前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有些诡谲:“如果希望之子现在因为你而发生什么意外,不能够击败黑魔法师。人类,到时候你就算再承认你的错误,也已经太迟了。”

她似笑非笑,嘴角的弧度讽刺而不信任。

梅赛德斯在不断地重复人类这个词而拒绝以姓名相称,埃文的心念急急转动,将这与她的表情联系在一起,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精灵王不愿意与人类交托信任。

——还有希望之子。

这是只有弗里德和梅赛德斯提到过的事,其他人好像对此一无所知。埃文猛地想到了这点,还有赫丽娜身上的那把银光闪闪的剑,在未来射手村长老的家里,这把剑失去了那样的光泽被普通地挂在墙上,所以埃文才一时认不出那把剑。

这个大胆的念头让埃文恍惚了一下,居然有朝一日会去怀疑梅赛德斯。可是这个人与他所认识的梅赛德斯反差太大,还有那个人对弗里德的评价,纷纷让他不自觉地换了一个态度来对待。

他皱紧了眉:“你是因为赫丽娜是希望之子,才会对她这么紧张吗?”

即使埃文不知道那把剑的由来,也可以从此时的只言片语和以后对它的紧张程度猜测出来,那把剑是梅赛德斯所给的。因为赫丽娜是被认定的希望之子,所以才有这样特殊的对待。

可是经过几天的相处……

然后他看见梅赛德斯眼里本来还有些许的温度一下转冷,如钢针尖端那样令人恐惧的冷光一闪而逝,随即就是一阵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提到阿莉亚的佩特有相似的即视感。

如湖水一样闪烁着温柔色泽的蓝绿色瞳孔里浮出凝固的冰层。

“用你们人类勾心斗角自私的态度来揣测我们精灵,”梅赛德斯的唇线缓缓拉开,勾勒出一个不像是笑的笑容,“还真是令我作呕。听好了——”

梅赛德斯的杀意不像佩特那样铺天盖地地能够将人淹没,而是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着地让人喘不过气。她逼近埃文施压,一手悬在在埃文的眉间,堵住唯一可能的爆发点。

“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要让赫丽娜来到这里,她会像所有精灵一样待在埃欧雷。”提到精灵的故乡,她的笑容柔和了一瞬,“但是她现在是希望之子,必须要承担起责任,我不得不让她离开,然后,来到这里。你,听明白了吗?”

近乎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梅赛德斯挑起一边的眉,倏然收起所有的感情抽身而出。

“可别把我想得那么自私,而且我也不必对你们人类那么无私。”

摆了摆手,梅赛德斯不去看冒出一身冷汗的埃文,快步走上前对好奇的赫丽娜说了几句,拍拍她的肩,低声说要回去了。

而米乐终于摆脱了埃文的命令,飞到他契约对象的身边,紧张地托着他:“梅赛德斯刚刚是不是威胁你了?”

从前面他就通过心灵感应体会到了埃文的感受,只是对方命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抹了一把汗,埃文抓着米乐的爪子默默摇头。

米乐生气地抱怨:“我也不喜欢这个时候的梅赛德斯……虽然其他人好像也怪怪的,但是对比起来就好多了。”

他碎碎念了半天没有听到回应,金黄色的瞳仁眨了眨。

依旧紧紧捏着米乐的爪子,埃文神色肃穆又清醒,仿佛刚刚从睡梦里醒来一样恍然。

“跟着梅赛德斯回去,我觉得有必要和弗里德前辈说一些事。”

那样不平等的对话里,埃文是冒着会触怒对方的危险,刻意试探着梅赛德斯的底线。他并不是想要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只是终于摸到了掩盖着层层迷雾真相的边角。

对人类不信任的精灵王、对众人不交心的怪盗、对领袖不赞同的夜光法师、对关系不看重的佣兵。

还有那个背叛者所说的话。

所有的一切,只能去问那个对所有人都不告知的龙神。

只有弗里德,所有一切的联系都在他的身上打了一个结,所有的秘密都与他有所关系,然后如同时间线的节点,死死地卡在了那里。

只有他才能回答埃文所困惑的一切,回答这一切反差的由来。

 

可能是因为之前埃文所放出的那个信号,一路回去就遇到了看见信号想要支援的人。

是隐月。

所以当发现是梅赛德斯走在前面,埃文反而是一副打了焉的丧气表情,他顿了顿,冲梅赛德斯客气地点头。而对方只是用上挑的眼角瞥了一眼算作回应,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

不过赫丽娜倒是任由她想做什么去了。

这样傲慢到无视的反应隐月似乎习以为常了,环着手挑起眉,只是停了下来打量埃文奇怪的表现。

想起了什么,梅赛德斯又回过头,遥遥地对试图想要跟上的赫丽娜微笑:“我有些事要去找弗里德,你不用跟过来,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在这个方面倒是和五百年后一模一样,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样地温柔。她倒是不掩饰自己在对待人类和精灵时的不同。

埃文恍了一下神,捏着米乐的手不由松开了一点。

这时候才想起今天发生的事,赫丽娜偏过头,脸色有些难看地对埃文咬住下唇:“那家伙和你说了什么?都引来怪物去攻击我们?”

“这……”内容的冲击力太大,埃文本来是决定要瞒下来的。

“这就是刚才你发出信号的原因?”还好隐月看出了他的纠结,及时地插进话题里,目光带着好奇垂首去端详赫丽娜,“还有你,就是……那位国王陛下带来的小精灵吗?”

“喂,不要加上小行吗?——你还没说呢。”赫丽娜鼓起嘴瞪了他一眼,又不放弃地继续看埃文。

好吧。埃文耸耸肩,松口说出一部分的真相:“他是那个背叛者。”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

不愧是赫丽娜,重点抓得很好。埃文挠挠脸颊:“他要说服我去帮助他。”

这样的回答与真相有些相近,但是细究起来又差了十分地遥远。赫丽娜似乎看出了他不想直说的意思,皱起眉撇撇嘴,说了一声“好吧”,负起地扭头走人。

埃文张了张嘴。

换作是未来,他的确不会隐瞒,而且自己本来就不擅长隐瞒。但是那人所说的一切如果要说出口了,说不定这个氛围微妙的团队,由弗里德勉强维持着的团队,真的要在瞬间分崩离析了。

虽然罪魁祸首也是本人。

他叹了一口气,习惯性地用起熟悉起来后好久没有在这些人面前表现过的小动作,绞着手去面对隐月——一个不好糊弄的佣兵。

“我帮你解了围,”隐月比出一根手指,再比了另一根拼在一起,“你不能像对待那个精灵一样敷衍,公平的交易。”

他还点了点头。

在这几个人面前,比起梅赛德斯好歹有了几天的相处,不会直接像是遇见陌生人一样以敌意相对。

隐月还开了半个玩笑试图缓和气氛。

可是……

试图挤出一个笑,埃文活动了脸上的肌肉,可是在对方幽深到接近黑色的眼睛里,他看出来这个笑的确说不上有多好看。在这里所待的短短几天,他以为自己什么改变也没有,其实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了。

不知是好还是坏,埃文摸摸鼻梁,转着眼球想应该怎么回答。

然后他未出口的话又被隐月打住了。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要全部说出来也无妨。”经过了那次交谈,隐月对他的态度已经温和了不少,与初见时捏住把柄的威胁截然相反,那样的记忆几乎沉在了模糊的水镜里。但是此时,他又重新露出了那样微笑。

如蛇一样盯上了你。

“事关刚才那位精灵所说的,背·叛·者,有可能影响到这次任务的成功与否,我不能将那件事轻轻放过。”

刻意咬在那几个字上,隐月看向赫丽娜远去的背影。

正是因为那位背叛者……埃文哽了哽,发现自己因为这几天而松懈不少,又将他们当作五百年后那样看待。

其实还是不对的。

“是的,事关背叛者,我想要去找弗里德,我有很多事想要问他。”埃文谨慎地说。

“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埃文咽了咽口水,在米乐担心的视线里坚定地说,“你们自私自利,和我想象中的你们有很大的差距。”

隐月依旧看着远方,平平地应了一声:“那倒没错。”

“啊?”埃文以为他会生气的,所以得到完全相反的回答,不由诧异。

“我们自私自利,那的确是事实。” 隐月淡淡地说,“虽然不能随意评价其他人,就我而言,这次加入这样危险的任务,是为了酬金和人情。倒不如说,你的看法很奇怪。”

但是在未来的历史里,他们说你们拯救了世界。

埃文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隐月,而对方也挑起眉,笑眯眯地开口:“我曾经告诉了你关于我的事,如果你有困惑,我也乐意倾听。”

有来有回,这便是佣兵的守则。

他能相信他吗?

在心里问自己,埃文张了张口,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我想要先和弗里德……”

“很可惜的是,你刚才让梅赛德斯先去了,那位让人厌烦的国王陛下,最讨厌有人打扰她的所有行为。”隐月撇了撇嘴。

这回不用问了,埃文通过那样的见面和短暂的相处,知道是现在的梅赛德斯的话,连他从最开始见面都忍不住用话语来刺探,更不用说要相处许久的其他人了。

“所以刚才……你是因为赫丽娜在场就用了那种称呼吗?”没有加上那样的形容词。

隐月点头,懒得作答。

赫丽娜对梅赛德斯是纯然的一片崇拜,如果说出了那种话大概要被厌恶了。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埃文深吸了几口气。

不能像弗里德那样隐瞒,虽然有些秘密真的完全不能说出口。经过这几天,他好歹是明白了,他不擅长隐瞒也不会隐瞒,而弗里德最秘密的那项“计划”就是瞒着几乎所有的人。

唯一一个可能知晓内情的佩特,似乎也只是明白了一些细枝末节。

睁开眼,先前那样迷茫的浑浊从眼里尽数退去,重新变回了最开始见到的那样明亮。

那样的眼睛太亮了,什么也藏不住。所以才会让他们禁不住地去关注。

隐月微笑了起来,松了一口气,移开视线不相对视那双明亮的眼。

他们自私自利,在这样的眼睛之前总是会自惭形秽。

对方之前让他说出了心里的秘密,并且得到解脱。现在帮忙摆脱这个人的自我怀疑与困惑,就算是有来有回的回报吧。

丝毫不觉隐月的内心想法,以为对方只是出于公事询问,埃文不由站直了身体,眼里郑重其事,在他这样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显露出反差来。

“他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弗里德的事,和我想象里的也有很大的差别。”一字一句都来得分外艰难,埃文攥了一把手心,“你觉得,弗里德是什么样的?”

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问我觉得弗里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听到埃文的话,隐月收回视线,“这倒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为什么?”埃文鼓起嘴,用弗里德不可能做出的表情追问。

黑发的佣兵俯身揉了揉埃文的头发,手指在短促的褐发间穿梭,神情温和:“他不是一个容易看懂的人,除了与龙王结下契约,想要击败黑魔法师拉起了我们这一支团队以外,所有人都对他一无所知。”

他古怪地笑笑:“况且我也只是一个佣兵,没有必要太了解所有人,我想阿岚的想法也与我一样。”

可是,可是,你们这样的表现与五百年后太不同了……

“而且比起他,我反而比较喜欢与你相处。虽然你和他长得很像,但是有一种他没有的亲切感觉,能让人与你说很多。”

隐月端详着他,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想法。

“亲切得让我觉得你根本不应该加入我们。”

是的,这个人不应该加入他们。隐月想。他太过天真无所警惕,并且在所有人面前都坦白地表露自己,完全没有想过背叛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

他们不过是弗里德勉强捏和在一起的团队,却没有为之负责穿插引线建立起联系。

最近氛围的好转,还要多亏了埃文的存在。

这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太亮、太亮了。明明和弗里德都没有多少差别,可那一双幽深得让人不能弄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只会觉得懒得去细究;一双却布满了漫天的繁星,忍不住去接近他。

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差呢?

不知道隐月此时的所思所想,埃文挠挠后脑勺,露出被夸奖时惯有的不好意思:“你觉得我很好吗?”

隐月失笑,而米乐频频点头:“我觉得主人很好呀。”

“不过我从来不敢想要比弗里德要做得好,以前我一直以他为学习的对象,现在也是。但是经过了那些事,不敢肯定是不是在未来……”

埃文顿了顿。

未来弗里德单薄的形象在此时圆满,犹如灯投射在阳光下,暴露出底下的阴影。

他们说……自己比弗里德好。

和五百年后的他们所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隐月耸耸肩,语气里有些不以为然:“奉劝你别这样。”

他无意追究一个人的过去,就算一个人自愿说出这些,他也不想要知晓。知道得越多,距离死亡也越近。

露米诺斯也是这样说,劝他不要再保持对弗里德的坚信不疑。

埃文踌躇不安,所处的过去与应在的未来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遥远的梦境。他看着此时意气风发的隐月,想到五百年后因为没有任何人记得而失落的隐月。

还有许多其他的人……

他想要帮助他们,但是自己所崇拜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竟然成为了其上最大的阴影。埃文更想要帮助弗里德从必定死亡的结局中逃脱,此时也迷惑了起来。

到底他们封印黑魔法师的过程中,有几分是出自自己的本心,又有几分是出自隐隐的推动?

只有领袖才能做到。

为什么弗里德拉扯起了这支队伍又放弃去让他们联合起来,只是保持着疏离的关系?

只有领袖才能知道。

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埃文定了定神,眼睛里突然亮了起来,不可思议地充满了自己的信念与坚信。

他从来就不是有多聪明的人,只是认定了自己所要做的,就一定会努力去做到。

“这些事我需要去找弗里德问清楚,不然我没办法回答你所说的话。”埃文抿了抿嘴唇,“你能告诉我,梅赛德斯什么时候能说完她要说的话?”

直觉告诉他,那份没头没脑的计划能够说明一切。

隐月摊手,他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能要到晚上吧。”背后传来一个人冷冽的声音。

刚才还环着手一副优哉游哉模样的佣兵懒散地抬起一只手,缩了缩手指算是与对方打了招呼。隐月微笑起来,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一摆:“偷听了多久,露米诺斯?”

“只有埃文的那句话,还有,我是光明正大地走过来的。”露米诺斯微颔首,淡定地回答。

隐月煞有介事地点头:“你遇见那位国王陛下啦?是不是觉得一如既往地性格糟糕?”

“是,还以为消失几天后会稍微好一点。”露米诺斯皱眉,揉了揉眉心。看来在刚才撞见的时候也得到了对待隐月一般的无视。

得到一个大概的时间,埃文也算是放下了先前的顾虑片刻,心有戚戚然地问:“为什么梅赛德斯姐姐……”

话出了口就觉得不对,其他两个人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半晌,还是隐月敬佩地接上:“你刚才没有用这个称呼叫她吧。”

“没有……”

“那还来得及。不要看着她长得好看就想要熟稔一点地叫她,不然……”隐月拖了半天的尾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把后文踢给了露米诺斯。

而露米诺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移开视线嫌恶地看向自己来的方向——就是梅赛德斯先前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弗里德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人。”

高高在上又难以掌控。

虽然说比起总是隐匿在黑暗里的幻影,其他人会对梅赛德斯的态度稍微友善一点,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感受。但是谁也不喜欢相处的人之中有一个这样桀骜的存在。

就算那位精灵长得再好看,也被糟糕的性格所掩盖。更何况对方气势太盛,在初见时往往会忽略那样的外貌而在意起耀眼的气势。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看向埃文。

还是这个人看着比较舒服。

然后露米诺斯眯了眯眼:“说起来……你最开始见到赫丽娜的时候,称呼也是这样的。”

埃文汗颜,再一次感慨起自己一点也不适合做这种遮遮掩掩的事。

“因为……我觉得她看起来很年轻。”

露米诺斯盯着他半天,本来就严肃谨然再加上五百年后那样的形象,直盯得埃文背后直冒汗。随即他吐出一口气,轻轻地放过了这个问题:“算了。”

“——诶?”埃文的脸瞬间由紧张变成了诧异,速度之快实在是让人叹服。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嘛。”隐月笑眯眯地说,试探性地去看露米诺斯,而对方也奇迹般地没有抗拒,而是任由他随意打量。

果然还是有埃文在的原因。

不过正事还是要谈的,在埃文身上打转只是想要看看这孩子更多的表情,还真是不会让人希望落空。隐月的心情也不由活跃了起来,重新将话题扯回露米诺斯先前提出的事上。

“真是猜不透弗里德的想法,梅赛德斯离开的那几天也刚好停止了所有的行动。你觉得在这么要紧的关头,他是在想什么?”

露米诺斯的目光清淡如水,凉凉地扫过埃文:“如果能猜到,我还会站在这里么?”

“也对。反正不关我的事,只用照做就是了。倒是你——”隐月拖长了音,挑高眉打量面无表情的夜光法师,“弗里德迟迟没有继续行动的意思,你不会感觉到焦虑么?”

露米诺斯拧起了眉心,淡淡地问:“你想说什么?”

“啊,不要误会我。”隐月摆摆手,笑意不改,“今天发生了背叛者的事,我警惕一点,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他指的是露米诺斯不要冲动之下再出什么意外。

“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露米诺斯嗤了一声。

左看看右看看,埃文一时不能分辨他们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威胁。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会盖着这种温情脉脉的罩子,而是直白的声明。只是现在介于埃文的存在,才会稍微放缓了自己的语气。

那也好过不少。

埃文及时地插入他们之间,对隐月拼命摇头:“不会的,露米诺斯绝对不会做出那个人所做的事!”

任何人都可以,他可以怀疑任何一个人,但是唯独露米诺斯不会。因为他是黑魔法师相反的存在,是世间最纯粹的光明。

隐月没有说什么,倒是露米诺斯怀疑地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

没有无缘无故的相信,只有怀疑。露米诺斯将自己的秘密藏得很好,便对周围的一切报以怀疑。毕竟他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认清,更谈何相信?

他的双眼凉薄如冰,半阖着眼皮垂下来,不像他一直保持着的冷漠,反而柔软了不少。

毫不示弱地直视回去,埃文看进那双眼。即使冰封着深深的感情,化开来时会如水一样柔和。他曾见过这个人对待拉尼娅的模样,便是春水化开的温和。

而且他也明白,也相处过,他知道这不过是露米诺斯习惯性竖起的警惕。

只要轻轻一敲。

“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所有人。”

埃文真诚地说。

即使所有人都和未来的他们有所反差,即使他们对自己最开始是必定会有的警惕,埃文也相信他们。

他看明白了,这些只是他们的伪装,虽然不知原因是从何而来,但是在这个时间里,在这个需要击败黑魔法师的时代里,就是需要他们表现出这样的警惕来。

但是,和五百年后的他们完全不矛盾。

阿岚还有她豪爽的模样,不然也不会在最开始带他去见那些孩子;佩特还有他不受拘束的性格,出现在了埃文困惑的时候;梅赛德斯虽然高傲却依旧会对精灵们展露出温柔的一面;露米诺斯冷漠对人怀疑,却对他还有另眼相看的时候。

这些人都很好、很好,不是最开始反差时表现出的差劲模样。

站在一个来自未来的人的角度来看,埃文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互相警惕?为什么他们现在还看不清各自最真实的模样?这根本就不应该的,明明在五百年后,已经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他想要让所有人从那个必定的结局里逃脱,冰封的诅咒肯定不能摆脱,只是那样附加的悲哀。

失去的记忆、波及的无辜,他们最是珍重什么,黑魔法师就最是毁灭什么。

不应该这样……

在两个人面面相觑的时间空白里,埃文用力攥了一把手,让自己从不清晰的未来里回过神。

如果一切都是弗里德的计划,如果他们的结局要由弗里德的那个计划来决定……

佩特和露米诺斯名字旁的标注,还有梅赛德斯名字上那个奇怪的圈,都让这一切透着古怪。英雄们在未来对此语焉不详,他也没有对此追根究底,此时只有一阵阵的后悔。

埃文想要找到弗里德,向他说明白可能的后果,和自己一起更改。

而且,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够让弗里德从必死的结局里逃脱。

他能做到吗?

埃文这样问自己。

在许多人表现出反差但又没有太大区别的时候,弗里德是和未来最相似又最不相似的那个人。

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教导自己时还是一如既往地指导——埃文还记得那本书,那本关于玛瑙龙的书因为自己没有太多时间所以还放在房间里。

那是弗里德送给他的。

但是这个人具体的形象却是那么地模糊不清,仿佛沉在深深的水里曲曲折折无法看清。

只能让人勉强看出来,弗里德真实的性格比他看见的还要复杂得多,在五百年后所看见的那个人只是十分单薄的一面。

可是再具体,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等梅赛德斯说完了话,埃文想,他必须要找到弗里德,必须要问问他。

你所指定的“计划”,那个隐瞒着所有人,只有人看到只言片语的那个“计划”,真的是完全没有问题,完全正确的吗?

 

即使心里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去找弗里德,可是当夜幕沉沉地降临时,他与米乐一起走过空旷的神木村,最先看见的还是孤身一人的梅赛德斯。

赫丽娜不在这里。埃文转头四顾。

精灵王仰头注视着米纳尔森林的高大树木。树叶在葱茏间轻轻摩擦,似乎在试图与大自然的宠儿对话。

梅赛德斯闭了闭眼,侧脸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柔软。好像比起人类,这些不会说话的树木还更加需要她的注目。树木窸窸窣窣地摩擦,落了几片叶子下来,被她勾在手指间捏住。

她顿了顿,尖尖的耳朵接受到声音上下一颤,便扭过头来。

埃文正站在那里。

“人类,我很讨厌你的眼神。”梅赛德斯淡淡地说,“特别是我知道你那时是在刻意激怒我之后。”

刚才他想的……是这个人与五百年后的反差。先前还依旧温柔,被傲慢的气势所掩盖的相貌在刚才褪了下去,不会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精灵又有最出色的面容,使得梅赛德斯看起来更加移不开眼。

但……初见时凛然的模样,在注意到埃文之后又重新竖了起来。

被揭破自己的小心思,他不好意思地赔笑:“因为我在意一些事。”

“算了,也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过失。”梅赛德斯不耐地移开视线,不想去看埃文的那张脸,“你们还不只是脸一样的。”

有些局促地舔舔下唇,埃文觉得自己笑得嘴角都僵硬了:“刚刚在想一些事……你知道弗里德去哪里了吗?”

既然刚刚才和交谈完,应该会知道对方的下落吧?埃文想。

然而梅赛德斯摇头,长长的金发如流水般摇晃。即使知道这个人不好相处,也不免被外貌所惑而恍神。所幸埃文还有未来相处时的经验,只是愣了一下就回过神。

看到这样的反应,梅赛德斯厌弃的脸色倒是稍微好了一点:“他的去处和我有什么关系?”

咦?

埃文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

弗里德在对待梅赛德斯的时候态度柔和了不少,在此之前他一度认为这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比较好的,而且五百年后自己也有这样的印象。但是梅赛德斯在对待弗里德的时候就和其他人类一点差别也没有。

也是那样地保持距离。

“我以为……你们的关系应该会比较好?”埃文期期艾艾地说。

像是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梅赛德斯嗤笑一声,重新看待埃文时仿佛在对待不懂事的幼儿:“怎么会?恐怕连先前都是被他安排好的。况且比起你这个不切实际的错觉,我更好奇一件事。”

“——什么?”

埃文眨了眨眼,下意识想要追问前半句话,然而梅赛德斯面色不改,刻意认为他问的是后半句。

“这个时候随时随地都有人会死去,你们人类的争斗如此激烈。如果做不到杀死别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死于非命。这样的话,我倒是奇怪了你面对背叛者时的作为。”

她凑近了一些,精致的面容在眼前时没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只是让人背后发凉。

“你为什么没有杀死他?犹豫还是怜悯?你是想死吗?”

甚至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梅赛德斯的笑容美丽又残忍,氤氲出清浅的平和,歪过头等待着埃文的回答。

那个背叛者的死亡……

或许是因为经由精灵王的手,她向来是被自然所青睐,那样的死亡显得平和而不血腥。但是那个人脸上却是不甘心的,仿佛更加愿意是埃文。

就像梅赛德斯的笑一样。

喉结上下咽动,埃文紧张地一哽:“我之前没有杀过人,而且他的罪责我也没办法太清晰地辨别清楚。难道在此之前,你杀过人吗?”

“在加入这些人之前,没有。” 

“那么你——”

“如果你是问我第一次尝试的话,”打了一个手势止住埃文欲言又止的话,梅赛德斯笑吟吟地打断,“我只有一个回答,因为我是精灵,他们是人类。”

她的尾音倦懒而无所谓。

“人类的死亡,和我有什么关系?”

埃文禁不住心头发凉,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这是种族的分别,人类下手杀死其他生物时不会心存怜悯,却对自己相同种族的存在会开始犹豫;这样类比到精灵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梅赛德斯只会对精灵格外关照,所以之前提到赫丽娜的时候会有激烈的情感波动。

有千言万语在嘴边,埃文张了张嘴,还是默默咽了回去。

五百年后的梅赛德斯,所有精灵陷入冰封。经由那场大战她才会明白人类的所有,在合作的时候找到联系,所以才会对其他人释放善意吧?

就像她所说的,这个时代和他所在的未来不一样。

埃文苦笑一声,明媚灿烂的笑再也挂不住,眼里涩涩得什么也没有,只是沉重得近乎睁不开。

“那时候……我的确是犹豫,但是我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只是在想着我是不是想好了要为一个人终结生命。”

在农场里哪怕看到鸡鸭死去都会难受一段时间,更何况是人。

虽然那时候如果没有梅赛德斯,他自己也会做到出手。

“有时候犹豫,会死的。”

“我知道。”

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几步远的距离,即使梅赛德斯走近了也严苛地保持这个距离。埃文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樱花香气,美好而和平,却被卷入了这场战争之中。

而且梅赛德斯也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对自己做出什么触碰,连被风拂动的发丝,也在快触到的时候垂了回去。

未来的龙神抬起头,去看精灵王冷漠的棱角。

梅赛德斯危险地眯起眼看他:“原来是这样……”

五百年后埃文最喜欢相处的人就是梅赛德斯,可是现在却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不想让他靠近。当意识到这样的反差而且发现自己也不想靠近这时候的梅赛德斯时,埃文有些喘不过气。

“我不像其他人那样和你相处过,或许会同情信任你。我只是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做好面对战争的觉悟。”梅赛德斯撇开视线,“弗里德。”

不能果断杀死别人,就是自取灭亡。

这时埃文才发现弗里德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面容隐没在影子里模糊不清。

而梅赛德斯也正面直视着对方,丝毫没有五百年后提及时的温柔客气,开口:“不要让他和我一起行动。”

之前还温柔地被兜在掌心里的那片树叶从指缝里漏了出来,飘飘然落往地面。

弗里德的回答混在风声里,沿着微风飘摇撞进埃文的耳朵里。

他说:“好。”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梅赛德斯习以为常了这个人的应好。但是在听到这次不变的回答时,她的嘴角终于拉扯开一个弧度,露出一个极为高兴的笑。

恍若春日来临,埃欧雷的神木摇落一地樱花。

能够安排精灵王随着自己心意行动的人,不可能会有。就算这个人类之前看似对自己有特殊一些,也不过是出于最隐秘的需要。她虽然看不清而且需要这个人的帮助,但是不妨碍自己回以颜色。

对于企图利用她并且指手画脚的人,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梅赛德斯这样心情愉快地想着,有意无意地,离开时她还脚步轻轻,绕过了那片树叶。

这下埃文更紧张了。

哪怕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米乐也鼓励了他无数次,在真的要去质疑自己坚信了那么久的前辈时,他又紧张地要冒下汗来。

这是先前对梅赛德斯的害怕消失不见,还是想要她不要走得那么快,至少不要放他自己去贸贸然质疑。

不过……隐月说过梅赛德斯很讨厌别人对她指手画脚。

她还留下了一些信息。

先前,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只有那次意外般的相助,她说那是被安排好的,然后就表现出十分激烈的感情来。还不只是自己在试探底线时被激发出的怒气,更有其他。

梅赛德斯说,他们除了脸,还有其他地方很像。随即回去之后就脚步不停地去找了弗里德。

那位背叛者说过,弗里德知道一切。所以埃文所辖领的人之中有背叛者的存在,今天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梅赛德斯又恰好在附近的位置。

弗里德也知道吗?

而梅赛德斯的反应已经给了他回答,最讨厌被指手画脚的她直白地告诉弗里德,不要让他和自己一起行动。

“你知道那时发生的事里,梅赛德斯就在最近的位置。所以现在她才会这么生气,然后迁怒我,是不是这样的?”埃文低低地问。

弗里德的脸依旧在模糊不清的阴影里。

埃文执着地想要去找到对方的眼睛。

半晌,似乎是有一声叹息轻轻吹散在风中,弗里德迈开脚步,手里拄着那把长长的法杖,缓步向他走来。

原先视线还是平直的,随着他们距离的接近,埃文渐渐迫于身高而不得不微抬起头。

对上弗里德那双依旧温和的双眼,海蓝色的瞳孔里藏着深邃的海洋,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现在埃文要猜测这个人隐藏地最深的想法:“他说,你知道一切。”

对方没有回答,目光里只有清淡的感情,像流水徜徉带走所有可能被看透的事物。他觉得自己最好停下来,但是嘴里一旦开了口就再也无法闭上,一字一句继续往下问。

“所以,你才会提醒我带好武器的吗?然后怕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让梅赛德斯能够恰好赶上?”

埃文的声音干巴巴的,有些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对弗里德怀疑的话语。

然后,他看见弗里德笑了,笑容里信赖可靠,让人会忍不住放下心来去听从这个人的指挥,即使他所带领的团队随时都有分崩离析的可能性。

“这样啊……”弗里德还是开了口。他的声音不紧不慢,语气也缓慢得能让人平静下来,吐字清晰准确。

被精灵王反咬了一口。

他的一呼一吸间带出温和的语气,清浅地肯定:“你在怀疑我的计划,是吗,埃文?”

平缓地吐出自己的名字,埃文听过这个人说过无数次,唯独这一次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埃文掐了一把手心,认认真真地回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说不定有更改的必要性,那样的“计划”会通向一个惨烈的结局。

 “真巧。”在埃文满腔的紧张踌躇里,弗里德微笑起来,笑容温暖得仿佛浸透了日光,“刚才,梅赛德斯也在跟我说,她怀疑你。”

他们之前说了很久,梅赛德斯消失那么久,不知是说了些什么。

面对着埃文困惑不已的视线,弗里德弯起眼睛笑起来,好像满足了什么微小的念头让人不解,就能心情愉悦。

“你知道的吧,梅赛德斯是精灵王,她享有所有精灵绝对的领导权。”

“我知道。”即使未来大部分精灵都陷入深深的沉睡里,也没有人怀疑她的威严。埃文点头。

弗里德歪过头:“她刚才看到了你和其他人相处的事,告诉我,一个团队里不能有两个领导人。”

他又走近几分,两张相似的脸凑近,便会发现其实还有细微的区别。埃文的脸上还有一些婴儿肥,轮廓稚嫩,眼睛又大又明亮。是弗里德不可能拥有的。

“她说,你在分享我的领导权。”弗里德抬起一根手指,如同初见时的那样指向他胸前的契约痕迹。

随着他的动作,埃文法袍上的印记逸出点点温暖的星光。

但是埃文的心像是泡在里恩的冰川里,冰棱疼痛地戳在最柔软的地方,口里却已经学会冷静地回答:“她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和我相处过,所以对我抱有警惕和不信任,也是理所当然的。”

弗里德不甚清晰地“嗯”了一声,模模糊糊地隔着一层纱,还以为是错觉。眼里洞若观火,轻巧地看向埃文。

 “那么,你想要帮助那些不信任你的人吗?”

实际上在那样尖锐的问题之后,弗里德也有回答。梅赛德斯当时的眼里都是清冷的月光,高高在上远离所有,静静向他陈述:“领导权的分享,意味着有人会不听从你。”

当时他的回答是什么呢?弗里德眨了眨眼开始回忆。

他说:“不会的,我知道他能够吸引别人去听从,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微笑起来,回答了无法理解的精灵王,毕竟除了佩特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来自未来,而怪盗也懒得与其他人开口。

“我确定,他不会反对我的提议。”

梅赛德斯给了他一个相当忍耐的眼神,低低的嗤笑声里讽刺又释然。

“那你就好好顶着那张假面去做他的崇敬对象吧。”

不过后续的这些对话,埃文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那根手指点在印记上,也相当于点在自己的心口,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一下一下地反问自己。

最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埃文是想要帮助弗里德逃离死亡的结局,现在竟不知不觉偏离了自己最开始的念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喀什的?变得贪心帮助其他的人,明明知道他们会活到未来。

而且在现在,也是只有弗里德一如既往地相信着他。

为什么……

埃文怔了怔,很快从这样的犹豫里脱开了身。他眼里的茫然浑浊浮了片刻重新沉淀下去,如溪流一般难以被搅混,脑海变得清明而镇定。

这是他最应道被肯定的,不会被外人想法左右,坚定自己的想法。

“是的,你应该知道,我来自未来,虽然我不知道封印黑魔法师的过程,也就是你的‘计划’到底是如何进行的……”

佩特的名字后跟着注意,露米诺斯的名字后跟着封印……

弗里德点头:“我知道。”

他经过短暂的相处就看出来了,埃文并不知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语速复又变得飞快,埃文紧张地凝视弗里德的眼,嘴里没有停歇,一口气不停地说完这句话:“我知道那样的未来,每一个人的结局都不是很好,遗忘与记忆、波及与失去。黑魔法师的诅咒跟随着他们一直到未来,而且——”

说到了这里那口气已经跟不上了,埃文不得不停下来缓过脑海里的窒息感。

对方说过不想知道未来,可是他不想要那样的未来发生。

“你,也会死于你的计划。”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埃文不管不顾地说,“未来我见不到你,为数不多的了解只有通过别人的记忆和短暂的穿越时间。这还是第一次我能够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你这么长时间。”

听到了这里,这样真挚的一番话,就算是弗里德也微微动容,始终不变的微笑裂开缝隙,释放出些许的诧异。

“那么,你想要我改变封印黑魔法师的计划吗?因为我可能死于自己手里。”

埃文低下头应了一声:“我一直憧憬着您,在未来跟随您的脚步才成为了龙神,我不想您这么早死去。”

不是全然否定,只是改变一下……

由于低着头,他的视野里只能看见弗里德拂动的长袍下摆,洁白的下衬随风波动。然后那件衣服拂了上脸,是弗里德直起身子,头顶有轻轻的叹息声响起。随即是一个温柔的触感摸在自己的头顶。

好像知道他一直在踌躇什么,在安慰自己。温暖地几欲落泪。

埃文正这样恍惚地想着,就听见对方温吞地道:

“我很高兴你会这样想,但是不行。”弗里德的语气依旧温和,但不容置喙。

“——为什么!?”

“因为你的存在。”弗里德淡淡地说,笑容不变,“你的存在、你存在的未来,更是让我确定了可行性,而且就算没有你我也会继续相信这个计划下去。”

埃文张了张嘴,突然感觉到了语言的苍白。

是因为他……

“我觉得,我有点不太明白。”

弗里德的手仍放在他的脑袋上,闻言又摸了摸:“有那样的未来存在,足够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能够成功封印黑魔法师并且让世界恢复和平,不是已经足够了?”

“——哪怕其他人为此失去许多?”

“埃文,你要知道,不付出任何牺牲的战争是不存在的。伤亡不可避免,我为此也付出了生命。”

可是埃文不想要赞同这句话。他与弗里德来自不同的时间,硬要算的话二人之间也隔了深深的代沟。之前还能维持着憧憬,不过是由于他们之间最真切的相处并没有太久。

这还是第一次。

闭了闭眼,埃文语气沉沉,噼里啪啦地说出一段话:“你的计划需要所有人,所以你让所有人都集合成一个团队之后又放弃去让他们互相熟识,只用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埃文深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你预料到了?”

迟早要分散开去的,所以宁愿去制定一个不需要合作的“计划”,也不愿去让所有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只需要保持着这样疏离客气的关系不至于在关键时刻自己打起架来,就足够了。

有相处的机会,有知道过去的机会,就有发生摩擦的机会。这一点,埃文早就体会到了。

这是在紧要关头突然想到的,此前一个个隐晦的话题被串在一起,终于引爆出一个隐约的真相。埃文滞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佩特本来就是为了复仇无关黑魔法师,他与斯乌的恩怨可以将军团长的注意力调离开来;隐月和阿岚分为佣兵,只要下达命令就会听从;露米诺斯与黑魔法师有关于欧罗拉的仇,而且光魔法与其相克,作为封印的人再适合不过。

在自己的视线里,弗里德含笑点了头。

“虽然有所预感,但是没想到我会死在这场战争之后。”

无形之中又给这个猜想加上了证实,埃文觉得心头一阵发凉,眼前这个憧憬的对象开始模糊。

比起面对其他人,面对此时的弗里德,压力来得更加深沉。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却下意识地绷紧了自己。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对方也没有表现出来。

大概一直以来,就只有自己以为弗里德是未来的那个弗里德吗?

真的是这样的吗?这个人冷静地面对一切,冷静到残忍,对别人也对自己。

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甚至连生命都在所不惜?埃文想要问弗里德为了一个黑魔法师值得献出自己的生命吗,张嘴的时候才忽然想起,他其实连弗里德的目的都不知道。

其他人都和黑魔法师有最直接的冲突,可是弗里德没有。

隐月说了,这个人不容易被看懂,他的一切也不为人所知。连来自未来的自己都不知道。

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又好像没有。事实被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埃文反而想找出一个破绽。他绞尽脑汁焦头烂额,后退了一步脱离弗里德的触碰,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好不容易,他找到一个可疑的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对梅赛德斯姐姐有点不一样?露米诺斯质疑的时候你缄默不语,梅赛德斯提出想法的时候又答应了下来,还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

任由她自己去处理自己想要做的事,消失了那么久,甚至不害怕在此期间是否会发生什么意外。

而且在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弗里德稍稍柔和了脸色。埃文凭借五百年后的只言片语,曾经以为梅赛德斯与弗里德是关系十分亲近的朋友,然而这种印象又经由现在的本人冲了个支离破碎。

听到他的困扰,弗里德挑起一边的眉。先前平板的温和不知不觉消散,露出底下不知是什么样的真实。

“因为啊……”他近乎欣赏地赞叹埃文发现了这点,“我们之间需要默契。”

“什么默契?”埃文迟疑地问。

弗里德笑而不语。

啊,是那份“计划”……

埃文想到了,那时悄悄看到的时候,梅赛德斯的名字被划了一个圈,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

在封印黑魔法师的过程里,有什么地方需要和梅赛德斯一起配合行动吗?

未来的他不知道也不用知道是如何封印黑魔法师的,现在便因此在这个迷障前止步不前,无法继续向下探寻真相。更何况弗里德也有意敷衍。

这个人在涉及到不想要回答的问题时,就会不留痕迹地带过这个问题。

接下来大概要提起另一件事了。埃文想。

于是所有的发展第一次在他的预料之内,在此之前他都是被动地去接受一切正在发生的事。弗里德举起手里的法杖,红色的宝石如烈火焚原,衬得持有者本人的侧脸更是宁静。

他迈步向前,杖尖一下一下地戳在地面上。脚步缓慢,意思就是让埃文可以边走边谈。

两边的风景在一路后退,埃文与弗里德并肩走在神木村里,仿佛一起从时空的长廊里走来。

“从你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直到现在,你好像一直在困扰。特别是在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你就在疑惑什么。”弗里德的侧脸轮廓笼在黄昏的夕阳里,柔软得恍如一场梦,连带着吐露的话语也轻轻柔柔,准确地戳在一个人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他语调温吞,仿佛是一个再正直不过的人在试图帮助你:“就好像,所有人都和你以为的不一样。”

如果这是一场梦,应该是一场充斥着困惑与悲伤的噩梦。埃文懊恼地想着,脸上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气馁的神情来。

这样的疑惑有了片刻的解释又开始模糊不清。

而且弗里德所提到的不一样,他应该认识的那些人,在那样的一个未来。

一个没有经过五百年时间来缓冲来改变的未来,却体现出这样的反差。还有弗里德的形象,也在此时终于表现出显著的反差来。

埃文百思不得其解,此时又犹豫着要不要去询问他一直憧憬的前辈。

将他的所有挣扎看在眼里,弗里德轻笑一声唤回埃文的注意力。他的面容擦过接近于无的日光,薄暮的余晖让他海蓝的眼幽然无法见底。

弗里德说:“我很好奇。”

在此之前很少表现出自己想法的弗里德,现在对他说,很好奇。

好奇那个未来产生了埃文这样的一个孩子,纯洁到近乎天真,却能亲切地成为一个天生的领导人,并不自觉地去信任。这是他这时觉得太费事不如直接利用,所以不再去做的努力。

那样的未来,与他所接触的那些人相遇,会催生出什么样的英雄?

倒不如说,那些人在这个孩子面前,会对封印黑魔法师的过程语焉不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心里悄悄地嘲笑自己,弗里德耸了耸肩,注视着埃文的眼。

这个孩子的眼睛里藏着漫天的细碎星光,亮到能够照亮一个人心底的阴暗,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因为他把一切都写在脸上。

现在这张藏不住情绪的脸流露出些微的不安和彷徨,然后定了定神,终于下定了决心。

埃文一面走着,一面仰起脸。少年的莽撞与直觉让他开了口:“是的,他们和我印象里的他们一点也不一样,虽然现在我觉得还是有很多地方很像的。”

“他们是什么样的?”弗里德静静地问。

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就很容易继续下去,埃文便停不下来,自豪一般地向弗里德展示。

“我认识的那个阿岚,她是一个很豪爽的人。当时我做错了许多事,她也没有怪我,还帮我收拾了烂摊子。”

而这个时间里的阿岚不愿与其他人接触,保持着佣兵固有的警惕与所有人维持距离。不过也是最先向他释放出善意和接纳的意思。

“我认识的那个佩特,虽然他有时会很爱开玩笑,但是在关键时候会相当可靠地帮助你,并且还会调侃人来缓和气氛,我很喜欢和他相处,会很轻松。”埃文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补上一句,“不过他和露米诺斯的关系好像是不好。”

“但是不会像现在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是吗?”弗里德开口。

埃文“嗯”了一声。

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怒无常,仿佛背叛与不信任都是深深地刻在骨子里,烙印啧无法褪去。

弗里德若有所思地颔首,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然后、然后是露米诺斯,我当初向他寻求帮助的时候,他说我的实力无法与你相较。看起来和现在的区别不多,但是好像有点嘴硬心软……”

想到拉尼娅对他的称呼,埃文一扫之前沉重的心情,笑了起来。

这样看来,未来对他态度最差的露米诺斯,和现在的区别倒也不是很大。

“还有隐月,”埃文一哽,他本来想说这个人被所有人遗忘,险些出口的时候想起来不能透露未来的事,只好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很温柔悲伤的人。”

至少和现在不一样。

有些诧异埃文在提到隐月时出乎意料的简短,弗里德只是偏了偏头就不再追究。

“那么,梅赛德斯呢?”

那是最不一样的。埃文吸了一口气:“我认识的梅赛德斯,她对精灵也是很有责任感,但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看不起人类。五百年后的她也将我与你比较过,并且时不时地会向我提起你,可最后还是帮助了我很多。”

不像现在淡漠到残忍,只是将自己所有的精神集中在精灵的身上。

弗里德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埃文的叙述。对方的话来得有些混乱,偶尔还会说了一半再重头进行纠正。但是这样一口气还是说了很多,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些事究竟在埃文的心里憋了多久。

最后还是对弗里德说了。

即使发生了那么多事,弗里德的形象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埃文还是习惯性地将这个人当作可以信任的对象。

因为他们之间还隔着长长的时间洪流,不管现在的弗里德究竟是哪般模样,最后相处的还是未来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说到了最后,埃文抬起头,面上是无法掩饰的困惑,整张脸皱在一起闷闷地问:

“为什么你所领导的所有人,和我认识的那些人会有这样的反差?”

这样的话藏了太久太久,从来到这里与佩特面临时就接近死亡的威胁开始,到最后面对梅赛德斯时同样以死亡相威胁为终结。

起始和终焉都是出乎意料地相似。

而最讽刺的是,这两个人都是五百年后他最喜欢相处的人,是反差最大的人。那些不大相处亦或是有着一段距离的,还更加亲切统一一些。倒不如说,五百年后是自己有些识人不清。

“还有,为什么他们对你的评价,与将来他们对你的评价会有那么大的反差?”

现在的他们对弗里德的看法都是不置一词,有些冷漠的意味,可五百年后却是将自己与这个人比较,让他一度认为这是一个相当完美的人。

埃文注视着弗里德,那种刻板的温和隐了去,没有再在埃文面前掩饰,浮出一些似笑非笑的邪气。

连那样微微下垂不笑也在笑的眼角,都流露出着隐晦的深沉。

“反差啊……”听完埃文的困惑,弗里德抵着下巴轻笑,“那也是难免的,毕竟有五百年的差距。”

“——什么?”

“也许你印象里那样美好的团队,是因为领导人是你吧,埃文。”弗里德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

那样团结又美好的团队,根本不可能会出现在这个时间里。即使有黑魔法师的阴影沉沉压在心头,私心还是每个人心头最大的目的。

他自己也有,所以根本做不到捏合起这样的团队。

“而且,死亡是会美化一切的。”

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埃文不安地飞快眨眼:“美化?”

“为了封印黑魔法师,我死去了。”提及自己必定的死亡,弗里德的语气都冷静不已仿佛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总是会美化人的记忆,将他的所有行为装点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开脱。”

他这一次没有敷衍,而是正面回答了埃文的疑惑,用短短的一句话来解释大段大段的疑问。

埃文恍然。

他所认识的所有人,爽朗的阿岚、善良的隐月、爱开玩笑的佩特、严谨的露米诺斯和温柔的梅赛德斯,他们会这样,不过是因为认识的人是他,领导人是他……吗?

所有反差的来源,不过是在弗里德与埃文的区别上。

五百年前的龙神出于不知名的缘由集结起这样的一支团队,却没有再想办法让他们的联系紧密起来,只是纯然让他们在应有的时间待在应有的位置上就够了,所以才会造就出岌岌可危互不信任的英雄。

五百年后的龙神诚恳地去说服每一个人重新集合,并且将所有的想法都与所有人分享,让每一位英雄都能够知道来龙去脉,并且相信着每一个人,所以才会拥有那样美好团结互相交托背后的英雄。

这一点,埃文比弗里德做得更好。

他的脸上怔怔的,堆砌了那么久的信任被本人推倒重来,开口时声音都带着颤音:“我一直都觉得你做得比我更好,想要向你学习……”

“没有那个必要。”弗里德轻轻地摇头,给予了埃文肯定,“你比我好。”

这一点,埃文没有必要向弗里德学习。

因为埃文比弗里德好。

这是来自从前憧憬对象的承诺,来得比所有人说的都重得多。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埃文觉得脸上涩涩得发疼,他碰了碰自己的脸,指尖就触摸到濡湿的泪水。

未来他因为契约和脸,被不断地与弗里德进行比较,可是那个人已然死去,他就更加觉得那个目标遥不可及。他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应该已经习惯了被比较,习惯了将自己放在卑微一些的地位上。

可是一朝得到肯定,说他比弗里德做得更好,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埃文说不清这样的感受到底是悲伤还是喜悦。介于二者之间,又什么也不像。

他分不清这个充实起来的弗里德的形象,他憧憬了那么久的人,究竟是善还是恶,所以才会这样矛盾。

弗里德为封印黑魔法师付出了自己生命,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不知目的所在。他和所有人都没有成为朋友,只是保持着遥遥的距离。

就像未来他留在这个时间里,被遥遥地甩在身后。

这个人的所有还蒙着一层神秘的纱,不被人所知。

眼前充盈着咸涩的泪,昏黄的阳光混开一片色彩,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不堪。埃文用手背用力地擦了擦眼睛,走前一步想要问明白。

可是弗里德也跟着退了一步。

“弗里德前辈——”百般纠结之下,埃文还是变回了最开始的称呼。

可是弗里德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又意料之中地看着埃文,嘴角重新扯开温和的弧度。不知名的风轻轻吹起,掀起他的长袍。

“看来,你这场旅行终于要结束了。”他释然地说,笑意渐深。

埃文一愣,低头看自己。他的身体仿佛有艾利涅的元素精灵汇聚在一起,脚下有星星点点的光在周身浮动。那阵不知名的风便来自这里,剧烈地从不知名的中心升腾而起。

那场莫名其妙的时空旅行,似乎要结束在这一刻了?

因为……他意识到了,那样美好的所有人,那样团结的英雄,不过是由于他的存在而存在罢了。

下意识间,埃文想到了这个念头。

所以说,这次时间女神的眷顾,只是为了让他意识到这个事实吗?

埃文吓了一跳:“——米乐!”

他不在自己身边!

“他在阿弗利埃那里,和你一样也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了。”弗里德笑吟吟地说。

最要关注的问题得到了答案,埃文的注意力又重新转回弗里德的身上。他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弄清楚,比如弗里德和所有人疏离的关系,他消灭黑魔法师的目的。

还有,和梅赛德斯的那句“默契”。

也许埃文已经明白了,这样的弗里德并不是他想象里的那种完美无缺的弗里德,讽刺的是他此时的形象和那个背叛者重叠,更像是处在灰色的地带,说不清楚是否是出于正义。

还有最重要的是,那句与梅赛德斯的“默契”,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现在看来,弗里德的“计划”好像根本就不需要和所有人有所联系,只要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处在需要的位置,所以就更加没有必要交好。

可是,梅赛德斯呢?

埃文以为弗里德对梅赛德斯有点不同,才会轻易地答应。所以即使眼前尽是耀眼的光,他也费力地睁开眼,执着地看向对方:“所以就算你知道了所有人的结局并不好,也不打算更改你的‘计划’吗?”

就算看不清这个人的情绪,埃文还是想要和他对视。可是光芒违逆着他的意愿,投射得焦距不断散开,连一个人的形象都拼凑不出,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从不知名的远方传来。

“和我有什么关系?”

在决定与黑魔法师为敌的时候,所有人都应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吧。甚至是他自己。

声音冰冷,和梅赛德斯提及人类时,一模一样。

埃文怔忡,那样执着的心念突兀地一松,就再也无法抗拒时间的召唤,意识被拖进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只余下弗里德失去了尾音的话语。

“时间女神会修改所有,大概我们,会忘了你……”

埃文在这个时间里所待的五天,对他们来说什么也不存在。那些勉强有所缓和的关系,也会在他离开后重新变得紧绷起来。

只有他自己才记得,才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埃文?埃文?”

有一股力道在背后传来,推着他的身体一动一动的。随即是低低的声音,好像受制于什么压得轻轻的,绕进耳朵里有点发痒。

迷迷糊糊地睁开呀,埃文张口就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挤出一点泪水。

然后他就慌慌张张地坐起来,仰头就撞进一双异色的眼睛里。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埃文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耳边听到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也没有去看,而是有些紧张地开口:“露米诺斯……”

不对,眼睛是异色的?

现在是五百年后了?

奇怪于埃文不同寻常太过敏感的反应,露米诺斯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开口:“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如果不是我刚好看到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摸了摸嘴角,还好没流出口水。埃文还不大反应得过来,呆呆地左右四顾,发现他正在魔法密林的图书馆里。高高的书架上排着整齐的书本,和他开始那场奇妙的穿越前一模一样。

等等,那阵穿越……

头还一阵阵地发疼,埃文苦着脸揉揉眼睛。

那样清晰的经历,那样奇怪的过去,难道真的是他的一场梦吗?

这头他还满心困惑,那头露米诺斯已经注意到埃文坐起来时碰掉的书,俯身帮忙捡起来,口气变得严厉:“既然是来看书,就最好要专心一些。”

看了几天露米诺斯双眼一致的颜色,看到异色的眼,不详的赤红竟然比纯粹的蓝来得更加安心。埃文忍不住多看了露米诺斯几眼,悻悻然连声“嗯”着去接下那本书。

看到书的封面,他又是一愣。

是弗里德给他的那本关于玛瑙龙的书。而且在他开始那场时空旅行之前,埃文记得很清楚,他并没有在图书馆里找到。

露米诺斯也注意到了,垂下眼:“这是……?”

窗外还有米乐咋咋呼呼的声音,探头探脑地从窗花里投下阴影。

没有时间去回答露米诺斯的问题,也没有时间去回应米乐,埃文有些手忙脚乱地哗啦啦地翻动书本,找到他先前看到一半的那一页,夹在里面充作书签的东西掉了出来,落进埃文的手里。

是佩特留给他的那张卡片。

这是只属于过去的证明,夹着佩特卡片的,关于玛瑙龙的书,这是只有埃文才会做下的标记。

那场穿越并不是一场噩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他们的一切,过去与现在的反差,全部都是真实的。

莫名松了一口气,埃文紧张兮兮地抱紧那本书。

忽然又想到面前的露米诺斯,即使只有短短的几句对话也比过去的他给人更加亲近。埃文已经放下了对过去那个露米诺斯的小心谨慎,而是十分认真地询问:“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清楚。”

露米诺斯面上还带着看到那张卡牌的嫌弃,眉毛皱得紧紧,莫名其妙地对埃文点了点头。

手指痉挛一般捏紧了书的一角,埃文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五百年前你们封印黑魔法师的时候,弗里德前辈是和谁一起行动的?”

听到黑魔法师这个词,露米诺斯诧异地扫了埃文一眼,可是一触到他执着的眼神,亮得不可思议。他不由一滞,才轻轻叹息。

“弗里德是和梅赛德斯一起行动的,怎么了?”

“我只是好奇……”

潜意识里回答了露米诺斯的问题,埃文的耳边已经轰然作响。这个回答这个事实解释了一切。

——我们之间需要默契。

所有人都可以根据他们各自的目的分配在恰当的位置。佩特与斯乌的私怨能够引开军团长的注意力;露米诺斯与黑魔法师的仇恨可以去施行封印;隐月和阿岚是佣兵,只用到时候下达命令。

只有梅赛德斯因为要一起行动去面对黑魔法师,他们之间需要一定的合作。

所以才要默契,所以才要稍微交好,所以才会对她特殊一点。

而梅赛德斯身为精灵王自然可以看破这一点,可是她的确是想要封印黑魔法师,便没有抗拒,只是对这个行为嗤之以鼻。

并不是想要和她成为朋友而去交好。

弗里德明白埃文不知道他们封印黑魔法师的过程,等到知道也要在五百年后询问其他人,而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无可挽回,自己也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所以他才会告诉埃文这一切,因为对方已经没有办法去更改了。

埃文坐在五百年后的魔法密林里,五百年前英雄们所做的一切都湮没在浩瀚的历史之中,只有结果最是真实。

从头到尾,弗里德都没有和所有人成为朋友。

意识到这样的反差,埃文的背后一阵发凉,脸色苍白到摇摇欲坠,只是下意识地抱紧手里的书,在露米诺斯担忧的视线里苦笑着摇头。

这样的事实太过惊骇,而所有人都因为他的死亡而美化对方所做的一切,就像弗里德所说的那样。

五百年前的龙神已经预料到了一切,五百年后的龙神啧到了现在才明白这一点。

——弗里德对所有人都不过是利用的关系。


END

总字数:8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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